第69章 1

岳昆仑失踪了。那天以后,一直到七月下旬,他一次也没有回过营地,但A排的弟兄确定他还活着。密支那战场不断有日军被一名神秘狙击手射杀,不管是日军还是中军都在找他。这名狙击手就像一个夺命的幽灵,他每出现一次,就意味着有日军丧命。这是一个复仇的幽灵,没有人能够找出他的踪迹,就是藤原冷野也不能。他们都在寻找对方。

一个沙袋堆高的地台,藤原冷野坐靠在上面,头枕着坑壁,神情飘渺,一条腿放松地伸着。地台在地道转角处,是整条地道唯一没被水淹着的地方。积水过膝,不断有官兵趟着水从面前过去,却没有一人敢正视他一眼。没有人敢问他牟田口峻是怎么死的、那天发生了什么,因为之前有一个人问过,现在那个人正跟一群重伤员躺在一起。

藤原冷野憔悴了,歪在手边的那杆98K好像也很久没擦了。这个精密到像架杀人机器的人,被人类的情感击溃,也被自己的伤残击溃。右手手掌上的纱布渗出酱红的血渍。已经两个月过去了,还是那么痛,连月的暴雨又让这痛一点点渗进骨髓,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痛。藤原冷野只愿这痛来得更强烈一些,痛到他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回忆。杜克的那一枪没有打中他的要害,却削去了他的右手大拇指。没有了右手大拇指还能不能开枪?答案是肯定的,但这是对一个普通枪手的答案。对藤原冷野来说,从此以后他开枪时食指会少了一侧依托,他扣动扳机时再不能像原来那么稳定,不稳定就意味着降低精度。自己不再是一个顶级狙击手。藤原冷野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他必须替哥哥报仇,他必须替牟田口峻报仇。两个月里他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四处游荡,在密支那战场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里游荡。他想再次找到他,他不愿承认自己的另一个动机——他要用狙杀岳昆仑来证明自己。这个无意识的动机始终操纵着他,从他知道藤原山郎被狙杀的那一刻起。

藤原冷野望着不时路过的官兵,每个人都有相同的木讷神情,这是过度恐惧所带来的绝望。已经快没有时间了。从六月中旬孟拱失守起,敌军主力从孟拱河谷蜂拥而至,现在的密支那除了后背的伊洛瓦底江,其余三面被围,足有两个军的敌军在日夜不停地进攻。如果还等不到增援,失守也就在这几天。

“少佐……”丸山的副官站在地台前的水里。

藤原冷野漠然地看他一眼。

“丸山大佐请您务必过去一趟。”

丸山像头困兽一样在屋里来回疾走,看见藤原冷野进来,忙迎了上去。

“藤原君的伤是不是好些了?”一脸横肉的丸山说出这种体贴话让人别扭。

“丸山大佐还是以军职相称比较好。”藤原冷野冷冷地回答。对这个凶残的人他向来没有什么好感。密支那守备队的指挥权实际上还被丸山掌握,因为担心士兵畏战逃跑,他竟然下令将士兵用铁链锁在战壕里。

丸山向副官摆下头。副官退出去把门带上。

“藤原少佐……我向请问你对眼下的密支那战局有何看法。”

“我的看法并不重要。”

丸山沉默一会儿,把桌上一份电文递给藤原冷野:“这是刚收到的第33军司令部发来的命令。”

藤原冷野拿过电文看一眼。命令很简单,只有两行字:

军企图向靠近龙陵方面之敌发起攻势,仍继续防卫八莫、南坎地区。

水上少将要死守密支那。

“本多政材打算率领第33军在怒江地区与云南远征军决战,却要牺牲我们死守密支那,以保证他们后背的安全!”丸山语调激愤,他本来就不是第33军的人,“不会再有增援了,一个人也不会来了,我们被彻底抛弃了!”他抓起桌上的一张纸用力挥动,“这是随命令一起发来的嘉奖状,给水上少将和守备队的嘉奖状。飞机飞不到,就用电报发来。本多政材是在鼓励我们守到死吗?”

“我们现在还有多少人?”藤原冷野问。

“已减少到1200人,弹药也快断绝。我们已经濒临绝境。”

“将军是什么态度?”

“我还没有向水上少将汇报,这也是我请藤原少佐来的原因。”

水上源藏坐在桌边,认真地把干草叶用白纸卷成一支支烟卷。补给早已断绝,就连他也只能抽这种自制烟卷。

“老师……”身后响起藤原冷野的声音。

“是藤原君啊……坐吧……”水上源藏的背影显出了老态。

“军部发来了命令和嘉奖状。”藤原冷野把两页纸放到桌上。

水上源藏显得有些迟钝,过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回转身,目光落在两页纸上。

看了电文,水上源藏似乎并不意外,他又继续卷他的烟卷:“丸山大佐不用过于担心。命令里只说‘水上少将’,没有提‘水上部队’,这是对我个人下达的命令。”

在门外观望的丸山有些尴尬,他干脆走进来,和藤原冷野并排站在桌前。

“将军。”丸山敬个礼,“请恕属下直言。退守伊洛瓦底江东岸,将是最后的生存机会,与其全体无谓牺牲在密支那,不如迅速转移到江东岸,据守马扬高地。”

水上源藏不置可否,向二人举起手中的烟卷:“抽吗?”

看二人没有抽的意思,他自己点着一支,慢慢地吸一口,又慢慢吐出烟气。

屋里很沉默。

“丸山大佐不必征询我的意见。你想怎么做就去做吧……”

这等于是默认了丸山的建议。

丸山没想到这么顺利,他向水上源藏敬个礼,转身往屋外走。

“丸山大佐。”水上源藏叫住他,“晚上安排军官们会个餐。”

“可是……我们只剩下一点儿大米。”

“米饭也可以会餐,给每人一盒饭。”

“也许每人只够分到一盒稀饭。”

水上源藏叹口气:“去安排吧……”

丸山离开了,藤原冷野沉默了一会儿,说:“请老师允许我留在密支那。”

“藤原君,我不会同意你留下。这场战争已经没有必要再打下去了,要说仇恨,中国人只会比我们更多。振作起来吧,战争就要结束,忘记仇恨,好好活下去。”

A排现在已经称不上排了,没有不满十人又没有排长的排。他们闷头坐在帐篷里。市区方向传来的隆隆炮火声和冲杀声。是驻印军的炮,是驻印军弟兄的冲杀声,城就要攻破了,可他们高兴不起来。他们都不想说话,那些空出来的铺位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什么。

门帘一动,一个人闯进来,是个女人。

一干人慢慢抬起头,认出是郭小芳。郭小芳的意外到来并没有让他们欣喜,这只让他们更难受。他们都低下了头。

郭小芳直接走到剃头佬面前,眼盯着他,问:“他人呢?”

“不要明知故问。”剃头佬闷着声说。

“我只问你他在哪儿?”郭小芳尖叫。

剃头佬慢慢站起来:“我要知道就不会还坐在这儿。”

“你是他最亲的兄弟!你为什么不看着他!”郭小芳像一头暴怒的母狮。

“你是他最喜欢的女人,他在跟鬼子拼命的时候你又在跟那个少校干什么?”剃头佬还对上回的事耿耿于怀。

郭小芳再一次尖叫,就像锐器用力划过玻璃。弟兄们看着郭小芳扑上去,十指在剃头佬脸上身上翻飞。剃头佬要是纸的话,霎时就要被撕成碎片。

“你为什么不看着他?你为什么不看好他?”

郭小芳边撕边哭喊,剃头佬一动不动,脸上像被好几只猫抓过。他这个时候甚至有些妒忌岳昆仑。林春要是还活着的话,应该也会这么关心他。

郭小芳没力气了,她慢慢蹲下,哭得胸腔像要裂开。

剃头佬嘴唇动动,又用力闭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痛哭的理由,都需要安慰,不止是她郭小芳。

“小芳。”门帘掀开一点,后面露出一张小心翼翼的脸,是那个被剃头佬暴打过的钱少校的脸。

剃头佬的一双眼马上就横过去了。

看见剃头佬钱少校活像看见了鬼,门帘唰地放下,脸消失了。

剃头佬的眼又横向了郭小芳。

郭小芳用力抹下眼泪站起来,挟着刚才的余威又冲剃头佬狮吼:“不是你想的那么下流!”

“谁下流谁知道。”剃头佬没心思揍人,也没心思吵架,他把自己砸上铺位。

郭小芳出去了,帐篷里又变得死寂,让人心里没着没落。

剃头佬望着帐顶的一块水渍,那块水渍慢慢幻化成岳昆仑的脸。

“兄弟,你到底死哪儿去了呀……”剃头佬喃喃地说。

“找到他了?”郭小芳紧张地看着钱少校。

岳昆仑失踪的事也是他告诉她的,他在帮着四处打听。不遗余力地帮爱的女人找她爱的男人,这人对郭小芳倒是真心。

“找到了!”钱少校抹下额头的汗,“在一个补给站补充弹药。赶紧去,可能留不住他。”

后勤官一发一发地点着子弹,嘴里念念有声,那慢吞吞的劲头能急死乌龟。岳昆仑看着他,也不催。他要连这点耐心都没有,他早就死了。

“99、100……”

“够了。”岳昆仑打断后勤官往下数。

“……我帮你装起来。”后勤官抓过一条棉布弹带。

“不用。”岳昆仑把桌上的口粮和子弹哗地扫进包里。

“很久没洗过澡了吧?隔间可以淋浴,有热水。”后勤官看似很殷勤。

“谢了。”岳昆仑拿上枪往外走。

“等等。”后勤官站起来,“领套新军装吧,你的烂得不成样了。”

岳昆仑加快了步伐。后勤官是在故意留他,应该有人在往这赶。

“喂——”后勤官还在身后叫。

岳昆仑不管他,径直出了门。迎面撞上来一个人,岳昆仑一下停住。他没想到赶过来的是她,这是他想见又不想见的人。

“你要去哪儿?”郭小芳喘着粗气,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还有事。”岳昆仑从她身边走过去。

“你给我站住!”郭小芳尖叫,“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战争!”

“……这件事情我要不做,我活不下去。”

“求求你,不要去……就算是为了我。我们一起回国,我们结婚……”

岳昆仑的背影颤抖了一瞬,像被电流击中。是啊,回到中国,回家,结婚……他这辈子如果说有理想,成个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是他的理想。可人不能都为了自己而活,人活着更多是为了责任。

“对不起……忘了我吧。”

“我怕你会死呀——”郭小芳歇斯底里地叫喊。

岳昆仑背影决绝,在烈火硝烟中逐渐远去。

“我怕你会死呀……”郭小芳自言自语,泪流满面。

“他不适合你。”钱少校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他是一个英雄,但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英雄有英雄的选择,小芳,你我都是普通人……”

郭小芳抱着钱少校失声痛哭,但这哭声很快被疾风骤雨般的枪炮声湮没。又一轮猛烈的进攻开始了。

防空洞里异常静默。二十几名军官围站在一张长桌前,每人面前一个饭盒,饭盒里是能照见人影的稀饭。

水上源藏站在上首,身后一面巨大的太阳旗。他的着装格外隆重,领徽肩章上的将星熠熠生辉,各种勋章挂满胸襟。

“各位,今天是我们在密支那的最后一次用餐。”水上源藏目光扫过,座下鸦雀无声,“用完餐后我们将撤出密支那……”

军官们都垂下了头,在这之前他们已经接到丸山的撤退命令。

“开始吧。”

一片窸窸窣窣的喝粥声里还夹杂着饥肠辘辘的的腹鸣,曾经不可一世的太君们沦落到如此地步。末日或许是另一个开始,他们甚至在盼望日本早一日承认战败,这样他们就能活着回到日本和家人团聚。

“各位想过自杀吗?”水上源藏突然问。

众人僵住,慢慢望向水上源藏的目光里透出惊惧。

水上源藏笑笑:“如果想死得痛快,就把枪管放在嘴里。不过,那样面容就全毁了,会死得很难看的。”

用完餐的军官们陆陆续续从屋里出来,各自散去,他们连告别的心思都没有。

副官问丸山:“大佐,那三十几个妇女和儿童怎么处置?”

这些都是定居密支那的华侨家眷,青壮男人早被丸山守备队杀了。

“全部杀掉。”丸山连想都没想。

正从丸山身边走过的藤原冷野一下站住。

“那些锁在战壕里的士兵呢?撤退前是不是把锁打开。”

“绝不允许!他们必须守到最后一刻。”

副官踽踽地离开。

“记住!”丸山对副官的背影喊,“全部用刀处决,我们的子弹很珍贵!”

丸山被一记枪托一下砸塌了,在记忆里他只这样砸过别人。他趴在地上回转头,藤原冷野的目光如刀似箭。

“就是因为有太多像你这样的混蛋,日本才会走到今天。”

密支那沸腾了,全城充斥着呐喊声、冲杀声,驻印军从每一个角落涌上街道,往东面汹涌而去,裹挟着一面面青天白日满地红军旗。

岳昆仑从阴暗的楼道里慢慢走出,走上街头,几乎被迎面而来的人流冲倒。

岳昆仑拉住一个弟兄:“怎么了?”

“日本人想渡江逃跑!追上去杀呀!”

那人很快消失在人流中。岳昆仑面色变得更加冷峻,他开始随着人流奔跑,往伊洛瓦底江方向。这也许是最后的复仇机会。

天空阴霾低悬,江面上飘满了人,飞机俯冲而过,弹道过处血肉横飞。密支那守备队正在强渡伊洛瓦底江。

藤原冷野木然地望着江面和西岸。山呼海啸般的冲杀声越逼越近,子弹比人先到,火红的弹道追向江边,在掩护渡江的日军正在一个个死去;受惊过度的士兵嗥叫着跳入江中;水里活着的士兵奋力想爬上经过的筏子……

“阻止他们!”丸山在边上大叫。他要阻止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士兵。无数的士兵游向他们的筏子,爬上他们的筏子。就像无数的蚂蚁试图附上一根稻草。

劈头盖脸的枪托和皮鞭还是没能阻止住他们,跟活着回家比起来,他们能忍受一切痛苦。

“将军!救救我们!”“将军!带我们回家!”“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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