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奥玛:结束的开始

那十天时间里,我几乎找不到任何时间和父亲说话。从个性上来讲,他是一个很固执的人,无论哪个儿子有什么想法,他都会立刻拒绝。所以我知道我需要单独和他说说我的情况,还要好好想想怎么说。我不能提阿布·哈迪说的话,不然他就会受到严重的惩罚。我必须只谈母亲的健康,说她生孩子需要特殊的照料。不过单独和父亲谈话的机会实在太难找了,他总是被那些忠诚的部下围着。

后来有一天,父亲突然召见所有士兵,我们兄弟也去了,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紧急情况。

父亲说到了殉道的快乐,说对于穆斯林而言,为伊斯兰事业献出自己的生命是最光荣的事情。父亲说话的时候我看了看屋子里的人,看他们脸上是什么表情,我发现年龄比较大的士兵看起来似乎有些厌倦父亲说的话了,而那些刚加入基地组织的年轻士兵脸上的表情却异常激动。

会议结束之后,父亲把所有儿子集中在一起,连最小的孩子也去了。他让平时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人走开,这样一来,我想也许我有机会跟父亲谈谈母亲的健康问题了,我要和他说母亲生第十一个孩子时需要有一个好医生照顾她。

那天父亲的心情少有得好,他刚刚顺利地结束了和部下的会谈。父亲一定有一种能够鼓动年轻士兵放弃自己生命的能力,因为我们走出会议室的时候看到几个年轻士兵正争着把自己的名字写到烈士名单上。

父亲用激动的语气对我们说:“我的儿子们,坐下,坐下,围成一圈。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

我们刚坐下,父亲就说:“儿子们,听着,清真寺墙上有一张纸,那张纸是为优秀的穆斯林准备的,上面写的都是自愿发动自杀式炸弹袭击的人。”

父亲看着我们,眼中充满了期待。

尽管没人说话,但那次我们都没有往地面看,而是望着父亲。就我而言,我是太震惊了,话到嘴边都说不出来了。

父亲并没有说让我们把自己的名字写到那张纸上,但他的话却分明在暗示我们这样做。此外,他那期待的表情也告诉我们,如果我们这样做他会非常高兴的。

大家都笔直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父亲重复了刚才说的话:“儿子们,清真寺墙上有一张纸,它是为自愿发动自杀式炸弹袭击的人准备的。要是谁想为伊斯兰献身,就必须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

这时候我的一个小弟弟站了起来,他还太小,根本不明白生和死是什么概念。他很虔诚地朝父亲点了点头,然后就跑到清真寺里去了。那个小弟弟要去做自杀炸弹。

我很生气,最后终于鼓起勇气说:“父亲,你怎么能让自己的儿子去做这样的事呢?”

过去几个月里,我越来越让父亲生气。我让父亲失望了,我不想要什么权力,我希望看到和平而不是战争。父亲盯着我,脸上带着明显的愤怒,他对我挥手说:“奥玛,我的儿子,你要知道的是,在我心中阿富汗整个国家任何一个男人或者男孩在我心里都一样重要。”他瞟了一眼我的兄弟们,说:“我其他的儿子也一样。”

父亲的话的意思是:他对自己儿子的爱仅仅停留在躯体的层面,他的心里根本没有父爱这回事。

这个事实让我痛苦不已。我终于知道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地位了,父亲对敌人的恨远远超过对自己儿子的爱。就是在那时,我觉得自己哪怕再浪费一分钟都是个大傻瓜。

我知道我将要离开的是什么,而且我也要离开了。我离开的时候,我对父亲的想念绝不会超过他对我们的关心。我唯一的问题是怎样才能让母亲还有弟弟妹妹和我一起离开。

我们兄弟几个慢慢地走开了,只有最小的弟弟支持父亲圣战的骄傲。

我又等了几天,一直看着父亲在那些屋子间走来走去。我一直潜伏在暗处,想找一个他周围没有五六个人围着的时候接近父亲。

父亲没有和我打招呼,我也不管这么多了,径直上去跟他说:“父亲,我担心母亲的身体,她的年龄生孩子太危险了,您能允许我带她去外祖母那里吗?也许她在那里会安全一些。”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很快地看了我一眼。他这一眼让我看到,他对我的父爱已经减少到了危险的边缘。

然而,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我太想带母亲离开了,那时我就像几年前因为不想整天生活在暴力之中那样纠缠着父亲。

第二天,我又对父亲说了同样的话。

我的请求还是一样,就是要父亲允许我把母亲带到一个好一点儿的地方去生孩子。我想尽办法每天至少跟他说一遍,有时说两遍,每次我跟父亲说话的时候他周围都有人,因为我找不到可以和他单独说话的机会。

这样过了十天以后,父亲派了个人来叫我去见他。我小心地跟着那个人,心想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受够我了,要把我关起来。

我到父亲的办公室时,父亲毫无表情,但我的话让他没法不说点什么了。“是的,奥玛,”父亲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你母亲可以去叙利亚生孩子。”他不高兴地看了我一眼,最后给我一个改变主意的机会。

“是的,父亲,我会带母亲去。”

父亲双手指天,说:“记着,奥玛,这是你和真主之间的事。”

换句话说,父亲认为我的离开意味着我对我的信仰不忠诚。我重复说:“是的,父亲。这是我和真主之间的事。我要带母亲去叙利亚。”

父亲叹了口气,然后叫一个下属给了他一笔钱,他让我把他手里的那笔钱拿去:“如果你节省一点,这些钱够你去叙利亚了。你要负责你母亲的安全。”

“那那些孩子呢?母亲能带最小的孩子们一起去叙利亚吗?”

父亲静静地坐在那里,然后说:“她可以带帕克海雅和阿卜杜勒·拉赫曼一起去。”

帕克海雅只有两岁,父亲允许我们带她一起走我并不奇怪,阿卜杜勒·拉赫曼也需要和母亲在一起,但是还有其他孩子也需要母亲。

“那伊曼呢?拉丁呢?”伊曼还是一个小女孩儿,只有九岁大。拉丁虽然快要六岁了,但是现在还只有五岁。他们俩胆子都很小,没有母亲在身边就会害怕。我不想把他们留下,因为一旦我们离开阿富汗,我就会想办法说服母亲不要再回来了。

父亲太聪明了,他知道母亲受不了永远离开伊曼和拉丁。他说:“不,伊曼和贝克尔(拉丁的小名)必须和我在一起。你们只能带帕克海雅和阿卜杜勒·拉赫曼,不能再带其他人了。”

于是,我又开始请求父亲允许我把那些小孩子也带走。然而父亲挥着一只手说:“不,你知道你最好别再问我。别再问我了。你们只能带帕克海雅和阿卜杜勒·拉赫曼。”

我只好点点头。我已经尽力了,以后再考虑他们的问题吧。现在,我要做的就是把母亲带到安全的地方。

得到父亲的许可,我马上开始着手准备,跑回去告诉母亲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虽然母亲从没说过想离开阿富汗,但我看到母亲听说这个消息后脸上明显流露出放松的表情,不过听说伊曼和拉丁不能和我们一起离开之后,她又变得难过起来。

但是当时我没时间想这个问题。

反正我们就要离开阿富汗了。

在高兴的同时我们还是有些难过,当母亲和我告诉伊曼和拉丁我们要离开一段时间之后,他们都又紧张又害怕。我们解释了好一会儿,小伊曼才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通常别人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不过拉丁和伊曼完全不一样,听说母亲要离开却把他留下时,他哭得很是伤心,难过极了,就连他将会有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这个消息也无法让他高兴起来。

我一直在想阿布·哈迪之前跟我说的大计划,我祈祷着希望父亲会放弃这个计划,或者至少把这个计划推迟到我把伊曼和拉丁带离阿富汗之后再执行。

我们离开的那天颇费周折,拉丁一直缠着要我们带他走,最后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不停地哭,我每走一步他都跟在后面,抓着我的裤脚求我说:“哥哥,带我走!哥哥,带我走!”

我曾想过趁没人注意偷偷地把他带走,让他别说话,把他放在车的后面盖住,不过我并没有这样的机会。父亲和他的下属一直在旁边看着我们,他们的眼睛像鹰眼一样犀利,一切都在他们的监控之中。另外,父亲还决定让我的妹妹法蒂玛和她丈夫穆罕默德跟我们一起走到巴基斯坦边境。

说实话,我很开心。路上很危险,阿富汗到处都是土匪,不过要袭击三个全副武装的男人他们还是得三思而行。

我跟母亲说我们该离开了。她慢慢地朝我走过来,法蒂玛在旁边扶着她。我的这个妹妹手里抱着帕克海雅。我负责开车,所以先坐到了司机的位置上。穆罕默德和阿卜杜勒·拉赫曼坐前面,母亲和女孩们坐后面。

这时候我突然看到父亲朝我们的车走来,我心跳一下子加速了,担心父亲又改变主意不让我们走了。还好,父亲只是来跟母亲道别的。他们悄悄说了几句话,然后父亲就走了。

离开父亲丝毫没有让我觉得难过,因为过去这些年里我一直在反对他。让我难过的是我们必须把伊曼和拉丁留在这里。把我的小弟弟小妹妹留在阿富汗等待未知的命运是我这一生做过的最困难的抉择。

我开着车慢慢离开父亲和他充满暴力的生活。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父亲高大的身躯渐渐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那一刻,我知道我离开阿富汗不是为了寻找幸福,而是为了寻找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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