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贫非罪

他们问我,对于那个富家子弟被贫苦小儿毒打的事件,是如何处理的?我愿意讲给他们听,但是我一定要先为这件事正一下名,它应当这么说:那个富家子弟羞辱了贫苦小儿而被打的事件。

在周末的下午还给我添麻烦,真使我不耐烦;当冯老师惊慌地跑进我的房间来时,我正预备锁了屋门出去,看五点半那场的电影,他在等我。

“快去看你班上的两个孩子打架,那个小瘦羊,是要把邱乃新打死吗?他拳拳到肉,拿邱乃新的头脸当一块烧热的铁在捶打。”

我听了紧皱起眉头。

正在说着,这两个学生已被同学们簇拥而来。看见小牛一样健壮的邱乃新被打成这样子,我也不免惊疑,这个咬菜根长大的张一雄,他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打人?

在我未问明这件事的起因以前,先把围在窗门外看热闹的学生赶走了,我说:“回家吧,不要围在这里,这儿又不是七分局!”

然后我把窗门关上了,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我想先治伤要紧,便一面用冷水擦着邱乃新的伤处,并且涂上消肿药膏,一面对张一雄说:

“一雄,看你把他揍得真够瞧的,已经青肿了,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不许他这样学我的父亲,说我的父亲!”

说话的这张小脸蛋儿,青筋暴着,声音悲愤而颤抖,眼里含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不用说我也知道,是邱乃新又学了张一雄的爸爸——那腋下架了单拐的瘸子。说来也实在可笑,连我初见那单脚汉子一跳一跳地走路时,也不免紧闭着嘴唇,怕不小心会笑出来。邱乃新聪明过人,所以,如果那单拐被他学了的话,准保会引起同学们的哄堂大笑。再加上他对张一雄的爸爸曾被诬陷窝藏贼赃的讪笑,那滋味儿,对于被讪笑的这方面,确是要一个相当程度的忍受。我相信这是一次过度忍受后的爆炸。

当我把消肿药膏涂上邱乃新的嘴巴时,便漫不经心地问:

“那么你又是学了他爸爸走路的样儿啦!一跳一跳的!你还告诉同学们说,他的爸爸吃了官司,因为窝藏赃货?”

邱乃新没有回答,表示默认。

我要邱乃新把童子军服上身脱下来,因为钮扣也被扯落了两枚,脱下衣服时,我又看见,小棒槌一样结实的胳膊上,也青肿了两块。我微示意叫张一雄看,他眼皮抬了一下,又低下了头。

“邱乃新,你爸爸是要出国了吗?”我一边缝纽子,一边问。

“是的,林老师,爸爸这次要到欧洲去考察。”

说起爸爸,那是邱乃新顶得意的事,本来也是,那真是一个值得使儿子骄傲的爸爸!这位爸爸是富农,邱乃新曾说过,他爸爸所有的田地比台北市还要大,这并不是夸大之词,当你乘南下火车时,便可以看见那一望无际的嘉南平原。去年我领着一班孩子到南部旅行,在火车上,邱乃新便指着平原的二期稻向我说,嘉南平原的好田地,是有他家一部分的。而且这样小的孩子,对于农业便有很丰富的知识,实在应当归功于这位富农的教子有方;他年年带了爱子们下乡,为的使他们认识农作。不但如此,他还是水利专家,对于平原的灌溉,有不少的贡献,他不光是为自己的田地,也造福所有的农家,所以一提起坎脚的“邱枝仔”,人们都肃然起敬,他们都愿亲昵地称呼着他的小名枝仔,而忘记了他的大名是“邱添枝”了。邱添枝先生的后代,也没得说的,乃新的大哥学的是农业化学,前年才送出了国;二哥虽然没有按照父亲所期望的去学水利工程,可是也没出土地的圈子,他研究土壤。水利工程的希望,便整个寄予最小儿子邱乃新的身上了。乃新不会使爸爸失望的,他既聪明过人,当然学什么都可以,学瘸子架拐不也很像吗?

“你爸爸这次又是去考察水利吗?”

“是的,他要到许多国家去考察,要耽搁半年之久。”他回答我,眼睛却以不屑的神情溜着张一雄。那苦孩子,他头更低垂了,他从一进这屋子起,就在等待着我的惩罚,我知道他不想申诉更多的理由,因为他是无理可申的。

“乃新,你的爸爸真是一位可敬佩的爸爸!”我缝好了纽子,把衣服递给他时这么说,但是我略一迟疑便又接着说:“但是张一雄,他也有一个可敬可佩的爸爸呢。”

我这话一说出口,正在穿衣服的,和那等待受罚的,都猛地抬起了头,因为这句话出人意外,是他们俩所未想到的,所以不约而同地瞪视着我,等待我说明这句话的意义是什么。

“人人的爸爸都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所以……”我把眼睛朝着墙上的日历,因为我这话不是专向某一个人说的,“人人都愿意自己的爸爸受到尊敬,却不容被羞辱。”

“说起张一雄的家,是真够穷的。”我再说这话,却是面向着邱乃新了,“当然,一雄爸爸的脚也影响了他们一家人的生活。”

说起张一雄的穷苦,我的脑子立刻浮上几个深刻的印象:纯白的午餐,多彩的外套,街廊下的木板屋,爸爸的单脚。

不只一次了,当这穷孩子打开了他的午餐盒,里面确是满满的白米饭,但旁边却是一撮白糖。白糖拌白饭,使我想起了淘气的幼年,吃汽水泡饭和烧饼夹冰淇淋的趣味来了。但他的白糖拌白饭可不是为了兴趣呀!只是因为一撮白糖总比用油炒菜更省钱些罢了。还有他那件用几种不同材料拼凑成的外套,曾一度使我以为他爸爸是裁缝。

同样是学生的家长,但当你知道一个是拥有整个城市那样广大的田地时,你简直不相信世间尚另有一个如此贫困的人!有一天,当我走向那条两边都是骑楼的巷子,并且找到了临时搭盖在骑楼下的简陋的木板屋时,我不由得默诵着印度诗人泰戈尔的短句:“小草呀!你的足步虽小,但是你有你足下的土地。”看见这样风雨飘摇的小屋,我不免替屋中的人羡慕小草。

那天是我做家庭访问,但是我并没有走进那和街路打成一片的家庭,张一雄的爸爸把我让到他们的“宝号”去坐——在巷口外他摆的那个摊子旁。这个摊子除了卖些甘蔗糖果外,还兼卖糯米面做的小人儿,那是用蒸熟了的糯米粉,加入各色颜料,捏制成的人物动物。我想这是他断腿后无以为生才想起来借以糊口的手艺。

讲到贫困的生活,这位单脚的家长,在谈话中便不免涉及他的腿的故事:是战争的末期了,他不幸被征调到中国大陆去做日本军队的翻译。有一次,他在一种不忍的心情下,放走了一个中国青年,是抗日地下工作者。这样一来,他的腿便在池田少佐的盛怒下被打断了,他拖着剩下的一条腿,回到被盟军轰炸得千疮百孔的台湾来后不久,日本便投降了。

“那条腿留在大陆上了,这条腿使我一无所用!”我记得他说到这里苦笑着,指着摊子上的小面人儿,“我做着骗孩子的生意,养我六口之家。”

看那小巧的面人儿,我曾发怪想:如果我是校长,我要请他到我们学校来教劳作。

“你学张一雄的爸爸走路,不要紧,但你也无妨知道一下他的腿是为了什么,才变成这样的。”于是我便把断腿的故事讲一遍给邱乃新听。

我想为人子者都是一样的,讲到单腿的爸爸的故事时,那瘦瘦的小羊,眼里也充满了光辉。

“还有关于张一雄的爸爸被诬陷窝藏贼赃的事,我也知道得很清楚。”我再说给邱乃新听,因为我势必得纠正他对这件事的错误的印象。我说:“乃新,贫穷本来就够痛苦的了,但是还有许多不幸的事随着贫穷产生。张一雄的爸爸,又穷又瘸又倒霉。有一天不良的邻居硬把一个小箱寄存在他家,他怀疑这不是一件普通事,第二天便决定把小箱子送到警察局去。可是他晚了一步,所谓邻居的贼人已被捕了,警察正迎面而来,是预备到他家起赃的,因此他也被捕了,并且以窝藏贼赃嫌疑的罪名被起诉。这件事在报上一登出来,我就知道准是冤枉的,我也准知道,在公平的法律之下他的罪会被洗刷干净。果然不久他便被证明无辜了。乃新你看,他爸爸在巷口外摆他的摊子,没有人敢瞧他不起。”

关于这两个孩子的纠纷,我的话本是说到这里为止的,这便是我处理的经过,但是他们并不满意,一定要问我,到底是命令哪一个先向对方道歉?关于这,我非常抱歉,因为这两个孩子究竟谁先向谁道歉,我确实一无所知。我以为究竟谁先向谁道歉,他们各人的心里,自然会有最公平的裁判而自行决定,不是——也不用我来命令,我也没有知道的必要。当时,我只是从抽屉里拿出钥匙,放在桌子上,因为我早就预备出去的,我最后对他们俩这么说:

“健全的社会是由于两种力量组成的:一种是‘造福人群的智慧’,像邱乃新,你的爸爸一样。一种是‘贫苦不移的精神’,像张一雄,你的爸爸一样。好,你们俩,不管谁先向谁赔不是,但不要忘记,临走时要把门替我锁好。”

当然,在处理这件事的全部过程中,人们不难看出,我所秉持的,只有一个重要的意义:贫非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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