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关于许地山

示四儿叔丑许南英

我年过半生,汝年刚廿一。

男儿志四方,何事困乡邑!

忍泪别高堂,书剑羁绝域。

为师人之患,于意转恻恻。·

况汝业未成,何堪作矜式!

教学本相资,此理求之得。

汝须澡汝身,尤宜浴尔德。

反躬既无惭,即以身作则。

无贪过量酒,勿渔非分色。

临财慎操持,动气自遏抑。

凡有此四端,皆是德之贼。

所以古君子,守身白如璧。

嗟嗟人海中,前途黑如漆。

失足入迷途,后悔何有极!

圭海畹兰君,为予旧相识。

可为汝师资,汝当侍其侧。

海外素心人,持此以相质。

解组谢世人,勋汝宜努力。

这篇五言古诗是台湾许南英先生为了送他的第四个儿子地山(乳名叔丑)到仰光教书去而写的。那时是1913年,离开日本窃据台湾差不多有二十年了。许地山于清光绪十九年(1893)出生在台湾台南,两岁时日陷台湾,当时他的父亲正做着台湾筹防局统领,便分散家财,带着妻子回到祖国,寄籍福建龙溪县。后又到南洋各地漫游了两年,回国后在广东做了几任县长。许地山幼年便随着父亲在各县的任所居住,一面启蒙读书,研习经史,日渐长大。辛亥革命以后,他的父亲又携眷退居海澄县,这时已经辞去官职,两袖清风,家道很苦。他这时还不到二十岁,就已经出来做福建省立第二师范的教员了。1913年第一次远走天涯,到仰光的侨校去教书。四年后返国,已经二十五岁了,才到北平入燕京大学读书,当时他的父亲又填了《花发沁园春》这首词送儿子北上,词曰:

送汝出门,前程万里,临歧不尽嘘唏。金台雪色,玉虫东霜华,此际寒生燕市。寒威若此,早冻了桑干河水。此去好立雪程门,不知雪深有几;不患独行踽踽,有亚欧文人相助为理。噫吾老矣!何日归来,想见入门有喜。勋哉小子,不愿汝纡青拖紫,只愿汝秋蟀春鹒,到时寄我双鲤。

这一次南英先生的送子词,已经流露着对幼子的无限的关怀,也好像知道儿子这一去,不知何日归来。果然在同一年,南英先生在苏门答腊的棉兰故去,客死异域。和儿子海天远离,这时作为人子的许地山的哀痛,可以想见。

许先生1917年入燕大,1920年毕业,得文学士学位。偏巧这一年他的原配妻子台中林月森女士在上海逝世。到1929年,他才和湖南周俟松女士结婚。

许先生又继续在燕大读宗教学院,1922年再得神学士学位。同年的秋天,到美国留学,入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研究宗教史和宗教比较学。1924年得硕士学位后,第二年又转到英国的牛津大学继续研究宗教史和梵语。1926年返国途中经过印度,又做短期停留,就地研究梵文和佛学。1927年回北平在母校燕京大学和北京大学任教。都是教授有关宗教的课。1930年又南下到广州,入中山大学任教,同年再到印度研究,一年后返国,再回燕大。1935年,由胡适先生的推荐,到香港大学担任中文学院的主任教授,以迄于民国1941逝世。在港六年功劳不小,把香港的陈旧的中文教学大事革新,平时又努力社会文化活动,所以他在四十九岁的英年便骤然以心脏病逝世,是很使人惋惜的。

在三十年代作家中,许地山可以说是更早期的新文艺作家。1920—1921年之际,他还在燕大读书时,正是五四运动后第一个文艺团体“文学研究会”成立,他便是发起宣言签署十二人中的一个,这十二位作家是:周作人、朱希祖、耿济之、郑振铎、瞿世英、王统照、沈雁冰、蒋百里、叶绍钧、郭绍虞、孙伏园和许地山。

在文学研究会成立的同时,创刊于宣统二年的《小说月报》也大事革新,刊载新文学作品,就是由文学研究会主编。许地山在1921—1923年间,中短篇小说散文的创作很多,可以说不但是“文学研究会”或《小说月报》的主要的作家,从近代中国小说史来说,在那时期他也是极有贡献的一位作家。虽然他留学后就极少有文艺作品发表,而是专心致力于宗教的研究了,但是谈到三十年代的作家,许地山不但不能漏掉,而且要提前谈到他的。

他的中短篇小说及散文作品,大部分是刊于《小说月报》的,而且这时他开始以“落华生”为笔名写作。《小说月报》是自第十二卷第一期起革新,他的《命命鸟》在同卷第二期发表后,跟着几乎每隔三两期,甚至连续几期都有他的小说发表,可说是他的文艺写作的金色年代,像《商人妇》、《换巢鸾凤》、《缀网劳蛛》、《海南孤星》、《空山灵雨》、《醍醐天女》、《枯杨生花》、《月泪》等都是在《小说月报》上发表的。

至于《春桃》,则是刊于《文学》杂志上的,其他还有《黄昏后》、《爱流汐涨》、《玉官》、《女儿心》等篇分别发表在《大风》、《东方杂志》等刊物上。他的文艺作品结集成单行本的并不多,只有短篇小说集《缀网劳蛛》、《解放者》和散文集《空山灵雨》而已。倒是有关宗教的作品,特别是对道教的研究著述,为数不少。在当代学人中,他也被认为对道教的探讨,是一时无二的。因为那是学术的研究,不在我们的范围中,所以不多谈及了。

“文学研究会”的宣言中第三条,曾有下面的几句话:“将文艺当作高兴时的游戏或失意时的消遣的时代,现在已经过去了。……”这正说明五四运动后的文艺作家的路子,是摆脱“消闲”而迈向类似“文学应当反映时代”的观念了。所以那个时代新文学作家们的作品,常常在小说中放进了作者的人生观,或者问题的研究,更多的是反封建的色彩。

落华生的小说,在当时是有他独特风格的,故事背景的安排,也是其一。他有几篇小说颇有“异国情调”,像以马来半岛为背景的《缀网劳蛛》,以印度为背景的《醍醐天女》、《商人妇》等。

国内为背景的:《春桃》在北平,《黄昏后》在广州湾,《换巢鸾凤》在阳江等。一般人都把他列入浪漫主义的一派作家,其实他在小说中不但常常表现他的“人生观”,同时更有写实的倾向。就拿他的中短篇小说《缀网劳蛛》来说,就是作者借故事女主角之口,说出了他对人生的看法,所以小说的一开头就是四段诗,第一段已经说明了主题:

我像蜘蛛,

命运就是我的网。

我把网结好。

还住在中央。

呀!我的网甚时受了损伤!

这一坏,教我怎地生长?

生的巨灵说:补缀补缀吧,

世间没有一个不破的网!

这篇小说的女主角尚洁,是童养媳出身,遇人不淑,又因被丈夫误会而离婚,自己到马来半岛一个采珍珠的海边棕林里生活。后来丈夫悔过,向她致歉后,却以遗赠全部财产远走槟榔屿来惩己。尚洁便以蜘蛛结网来比喻她对命运的看法。实际也就是作者借尚洁之口说的话,这些话,该是作者自认为是合理的人生观:

我像蜘蛛,命运就是我的网。蜘蛛把一切有毒无毒的昆虫吃入肚里,回头再把网组织起来。它第一次放出来的游丝,不晓得要被风吹到多么远;可是等到粘着别的东西的时候,他的网便成了。

他不晓得那网什么时候会破,和怎样不破法。一旦破了,他还是暂时安安然然地藏起来,还有机会再结一个好的。

他的破网留在树梢上,还不失为一个网。太阳从上头照下来,把每条细丝映成七色;有时粘上些少水珠,更显得灿烂可爱。

人和他的命运,又何尝不是这样?所有的网都是组织得来,或完或缺,只能听其自然罢了。

另一篇《黄昏后》,是写鳏居的父亲带着两个女儿在广州湾的海边居家,某一个黄昏后,他和两个纯洁可爱的女儿回忆爱妻的生前种种,透露出他对爱妻的怀念和专情,因此当他的女儿问他为什么不再给她们找一位可爱的后娘时,他说:“什么?一个人能像禽兽一样,只有生前的恩爱,没有死后的情愫吗?”

又说:“……一个女人再醮,若是人家轻看她,一个男子续娶,难道就不应当受轻视吗?……”

《黄昏后》,我怀疑也是许地山自己的悼亡之作,男主角对女儿们所发的感想,应当也正是他久蓄在心中的思念亡妻的话吧。对于生命,他这样对女儿说:

你和你妈妈离别时年纪还小,也许记不清她底模样,可是,你须知道不论要认识什么物体,都不能以外貌为准的,何况人面是最容易变化的呢?你要认识一个人,就得在他底声音容貌之外找寻,这形体不过是生命中极短促的一段罢了。树木在春天发出花叶,夏天结了果子,一到秋冬,花,叶,果子多半失掉了,但是你能说没有花叶的就不是树木么?池中底蝌蚪,渐渐长大成为一虾蟆,你能说蝌蚪不是小虾蟆么?无情的东西变得慢,有情的东西变得快。故此我常以你妈底坟墓为她的变化身:我觉得她的身体已经比我长得大,比我长得坚强。我到她的坟上,不是盼望她那卧在土中底肉身从墓碑上挺起来,我瞧她底身体就是那个坟墓,我对那墓碑就和在屋对你们说话一祥。

在五西运动那个大风暴之后,女权的提高,也是那时代所要求的,不止于在法律、在妇女运动,就是在文艺作品上也是常常有的。许地山有许多小说都很替女人讲话,《春挑》也是一例:“女人也是人”——我们读后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在许地山的并非产量丰富的小说创作中,所以选刊《春桃》,实在是因为我特别喜爱“她”,这并非由于背景是北平,或者我自幼熟悉“拣烂纸的”这类的妇人的生活,而是从小说写作技巧上说,它很完整,所描写“春桃”这个人物很成功。春桃不识字,除了拣烂纸,应付生活,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五四运动”在“闹着”,更不知道有许多知识妇女正在要求男女平等、提高女权,或者反封建、打倒旧礼教的事情。但是她自己会处理她的生活,她知道她需要什么,这也是作者许地山所安排下的合理的“人”的生活吧!春桃很可爱,她并没有穷凶极恶地做出一副妇女运动家的姿态,她对男人还是体贴的、关怀的、爱恋的,因为她是女人。希望读者自己来欣赏这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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