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命关天 3

没等司机小吴说完,汪益鹤上了车,门还没关好就说:“快,去长坝乡,越快越好!”

尽管汪益鹤还不了解事情发生的详细经过,但是他知道,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打死了,这就是天大的事,无论乡村干部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都没有任何理由,政治和影响可不听什么理由。坐在轿车里的汪益鹤真的心急如焚,他担心死者家里一时冲动把事情闹得更大,万一再发生什么暴力事件,那可不得了。于是他给县公安局局长王光明打了电话,简单说了长坝乡发生的事,要求王光明马上带人赶到长坝乡,还指示王光明立即通知长坝乡派出所,先把几个打死人的嫌疑人抓起来再说。

王光明说还不知道事情的原委,怎么能先抓人呢?汪益鹤吼了起来:“王局长,为了平息事态,为了不出乱子,你必须这样做!这是裘书记的意见!”

让汪益鹤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车子刚进村,村口已经人山人海,轿车还没停稳,与其说汪益鹤是自己下车的,还不如说是被群众拖出来的。

偏偏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汪益鹤的心脏快要炸开似的,手机的响声像哀叫,像嚎哭,他不想接这个电话,想把手机摔碎。他抓着手机的手筛糠似的抖着。可当他瞟见手机上的号码时,他突然镇静了下来。

“裘书记……”

“老汪,你在哪里?”这是裘耀和的声音,“情况怎么样?”

“裘书记,我……”汪益鹤没有说下去。

“老汪,一定要稳住局面,我马上就到了。”裘耀和的声音那么沉重,“你告诉我,到底人死了没有?”

汪益鹤点着头,有气无力地说:“死了,死了!”

汪益鹤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大事,他虽然出生在农村,虽然高中毕业未考取大学,可是他后来当了兵,提了干,都是一帆风顺的。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直到转业了,都是事事顺心,至于死人,他平生见到的是第一次,而且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打死了!死人,这个可怕的现实,他从没研究过这两个字的深刻含意。现在他才清楚,人死了,就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小的时候,听说人死了要埋在地下,而现在人死了是要烧掉的,一个好端端的人,推进炉子里,变成一缕青烟,这是多么可怕而又悲惨的事啊!一阵可怕的思绪之后,他终于抬起头,举目四望。啊,这是什么地方?眼前所有的面孔都是陌生的,不,岂止是陌生,个个脸上都杀气腾腾、怒不可遏,咒骂的、喊冤的、诉苦的,还有呼天哭地的。一时间他真的有些手足无措,六神无主了。

不要说乡干部,连村干部的影子都见不着,汪益鹤知道,此时此刻,他这个县委副书记连一文钱也不值了。

汪益鹤像是被定住了,悲伤而苦涩的浪头一个接着一个冲击着他。在这段时间里他好像什么也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他以为,说不定一时冲动的群众会骂他,或者对他拳脚相加。他想,如果真的是那样,他也绝对毫无怨言,老百姓心中有气、有怨,何况死了人!拿他出出气,发泄发泄心头的火,难道过分了吗!他觉得一点也不为过。

然而,不知道过了多久,除了那些听不清的怨恨和分不清的哭诉,却没有任何人动他一根毫毛。

经过不知道多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汪益鹤抬起头,他也不知道为何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语言,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面对着无辜的男女老少,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乡亲们!”汪益鹤觉得自己的声音不仅在颤抖,而且沙哑。他弯下腰,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是在向人群深深地鞠躬。

“裘书记来了!”不知道是谁叫了起来,无数双眼睛穿过悲愤而拥挤的人群,汪益鹤并没有听到这声音。他的头脑里还在想着如何应对这场无法估量后果的打死人事件。

“老汪……”裘耀和是怎么出现在汪益鹤身边的,汪益鹤一点也不知道,见到裘耀和,他突然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减轻了许多,甚至觉得自己不再孤独,不再害怕。

“裘书记啊!老百姓都说你是青天,你要给我们做主啊……”

“他就是县委裘书记,他就是裘耀和?”

“就是他把原来以皇朴人为首的县委县政府一帮分子揪出来的?”

裘耀和看了看围得一层又一层的农民,除了悲伤的目光,更多的是气愤。他没有像汪益鹤那样手足无措,目光在无数双惊恐的脸上慢慢移动,脸上严峻得让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突然停住了,收回目光,大声说:“乡亲们,我就是裘耀和,我是一个失职的县委书记,请乡亲们相信我,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处理得让你们满意的。”

裘耀和就这样走着,只是他的脚步比平时慢多了,往日他总是独自一人走在众人的前面,没有人能够赶上他的脚步。现在他目视前方,脚下的步子沉重而缓慢。汪益鹤跟在他的身后,奇怪的是刚才混乱的场面,渐渐地平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裘耀和的身上。这时,眼前出现那么多头上戴着白色孝帽,身披白布的农民。顿时,那些悲惨的骂声、哭声、叫声直冲他的耳朵,悲伤的场面让裘耀和有些吃惊,自然他也是第一次处理如此棘手的大事。他看看这些向他哭诉的人们,哭声震得脚下有些晃动,场面异常紧张悲凉。好像一枚炸弹,一触即发。裘耀和突然觉得凉凉的**从鼻翼两旁流了下来,到嘴角时,他觉得有些苦涩。他感到自己身上有多么重的担子啊!群众的情绪亟待稳定,死者的亲人等待他的安抚,县委、县政府的委托要他去实施。甚至想到临上任时市委书记郭玉顺对他的嘱托:“搞好这么大一个县,不单单是经济要上去,干群关系、群众利益……”想到这里,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他的心脏就是不听他的指挥,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样狂奔着。

裘耀和弯下腰,这个九十度的深躬太长,太久。汪益鹤如同木偶一样,跟着裘耀和弯下腰,哭声更响了,不仅仅是那些身披白布的家人,全场都在嚎哭,抽泣……裘耀和终于抬起身子,一步一步往前走。这样一来,把在场的那么多群众都弄糊涂了。

此时,章乔宣还心急火燎地在乡政府办公室坐等汪副书记。他连一点儿主张都没有了,盼望着汪副书记马上出现在现场,为这场无法挽回的灾难力挽狂澜。除此之外,他还害怕意外的情况发生,激动气愤的刘家人或者群众如果有什么过激行动,谁也控制不了。

现场没有见到乡干部,裘耀和极为恼火。大声命令道:“老汪,乡里的干部都到哪里去了?你去——”他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凭他的感觉,汪益鹤作为县委副书记,他应该理解他的意图。

汪益鹤点点头,迅速转过身,大步来到轿车旁,他没有上车的意思,对司机说:“走,跟我走!”

司机小吴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汪副书记。意思是说车子怎么办。汪益鹤摆摆手,继续往前走,正在这时,汪益鹤一抬头,见章乔宣出现在他面前。他耷拉着脑袋,有点像霜打的茄子。

“汪书记,你……”

汪益鹤表情十分严峻,一边走一边说:“乔宣同志啊,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你把县委、县政府,把裘书记搞得多被动啊?”

“汪书记,我也没想到……”他低下头,满脸沮丧。

“现在不说这个,走!”

章乔宣不知道汪书记要做什么,一只手弯曲着,希望有一根棍子,帮助他支撑着身体,他吃力地跟在汪益鹤后面。

“你赶快去,先买点黑布,做几个黑纱,再买两个花圈,不,买三个,我马上就到。”汪益鹤说。

三个花圈的上联写着:“沉痛哀悼刘士军同志”。下联分别落款为:“石杨县委、县政府敬挽!”“石杨县委裘耀和敬挽!”以及“石杨县委汪益鹤敬挽!”。

最后汪益鹤又取出自己的农行卡,来到农业银行营业处,取出一千元钱。

汪益鹤一回头,见章乔宣木偶样地远远看着他,像是吓傻了,汪益鹤说:“把乡政府在家的人都叫上,跟我一起走。”

刚走了几步汪益鹤回过头,说:“老章,你赶快先去,跑步!”说着指指黑纱,“找到裘书记,把这个给他,告诉他,我们马上就赶到。”

以汪益鹤为首的一支吊唁队伍往前走去。他们个个右臂戴上黑纱,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人人脸上都挂着悲伤,在热气蒸腾的高温下,个个汗流满面,他们抬着三个花圈,在那么多奇怪的目光中往前走去。

章乔宣找到裘耀和,几个身披白布的女人正跪在他面前,章乔宣看看裘耀和,正要说话,裘耀和看都没看他一眼,摆摆手。

“裘书记啊!老百姓都说你是青天,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裘书记,你说,是不是血债要用血来还?”

裘耀和蹲下去,拉着两个女人,说:“你们快起来,眼下要解决的问题是大家都必须冷静下来,你们看天气这么热。”

农民们并没有阻止汪益鹤,也没有为难他们,甚至自行让开一条道。尽管群众对他们还充满敌意,尽管村民们还准备进行一次血战,但是,当他们看到这样一支怀着沉痛心情前来吊唁的县乡领导,顿时静了下来,被眼前的真诚感动了。

汪益鹤到了裘耀和身边,正要说话,裘耀和站了起来,司机把黑纱戴到他的右臂上。他默默地走在汪益鹤的前面。

这支吊唁队伍默默地来到刘以松家,正房是三间普通的红瓦平房,右面两间灶屋,院墙有些破损。院内外到处围满了人,院门敞开着,到处挂起了白布,哭声震天,场面悲伤而杂乱。冰冷的白色幔布在热气蒸腾的晚风中摇晃着,似乎向来人诉说死者灵魂的愤怒和冤屈。到了院门口,裘耀和第一个进了门,突然一个男子挡住了汪益鹤。章乔宣赶快跑过来,还没说话,就被几个头戴白布的人揪住衣领,拖到一边,推来搡去。章乔宣缩着头,一言不发。

裘耀和是处理过大事,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然而,这样的事摆在面前,多少让他有些措手不及,甚至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他知道,无论如何都必须稳住局面,要稳住局面,必须尽快疏散群众,安抚死者家人。他知道,刘士军的尸体此刻一定就放在院子里,村民们的情绪完全可以理解。他更清楚,刘以松并非是不讲道理的人,他们怨恨乡村干部是可以理解的,他甚至觉得章乔宣挨了拳脚多少也会长点记性。

“乡亲们,请大家允许我们进院子,让我们向不幸而去的刘士军鞠个躬!”裘耀和的声音悲凉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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