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尘埃落定 1

薛半仙和芦三走了,留给刘以松的已经不再是连日来的愤怒和悲伤,他反复琢磨着薛半仙的那些含而不露的话,儿子是死了,可是他还得活着,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刘以松的心里冒出一个渺茫的念头,他希望自己也像那些生活得很好的人家一样,幸福,欢乐!

吃早饭时,刘以松自觉心里宽慰多了,破例地吃了一碗稀饭,一个馍头。刚放下碗,葛兵就来了。昨天晚上刘以松去找葛兵借车子,这小子居然给裘耀和报了信,他的心里一直耿耿于怀,认为这小子为了升官,讨好县委书记,居然出卖了他。可是这会儿再见到葛兵,他心中的气已经消多了,不仅给葛兵让座,还说他昨天不该跑。葛兵说:“舅,我昨天想了一夜,觉得还是要劝劝你,人死不能复生,你心中有气、有恨这是自然的,话说白了,难道是裘书记、汪书记叫他们打死表哥的吗?你不了解裘书记,他这个人……”刘以松打断了葛兵的话,说:“葛兵啊,我想通了,没得说的,我同意将士军火化了,只是我想在这之前见一下裘书记。”葛兵兴奋起来了,说:“舅,这有何难的,不要说你家发生这档子事,裘书记肯定会见你,就是平时,你想见他,我也保证他会见你的。”

葛兵在回乡政府的路上给裘耀和打了电话,裘耀和一听,说:“我立即去长坝乡,你和周勤伦在那等着我。”

这位个性倔犟却又纯朴的农民令裘耀和敬佩,当天中午,冷冻车回到家里时,刘以松居然爽快地答应立即火化儿子的尸体。这不仅是裘耀和、汪益鹤没有想到的,连上河村村民,刘以松的家人都感到太意外。村民都说,谁知刘以松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当儿子的尸体真的火化了,刘以松似乎又觉得自己一下子由主动变为被动,现在摆在刘以松面前的是两个大问题,一是赔偿问题,二是那些乡村干部判决问题。

确实,刘以松每次来到汪益鹤的办公室,汪益鹤的心情都非常沉重。平心而论,在汪益鹤心里,刘以松要求赔偿五十万元真的不是无理取闹,要求严惩那几个打死他儿子的凶手更是合情合理的。

乡村有些干部认为刘以松一家都是刺头,仗着爷儿三人力大而蛮横,村里一般人都不敢惹,可是汪益鹤通过和刘以松的接触,却认为刘以松为人仗义,脾气倔犟,看到不顺眼的事就告,这次发生这么大的事,主要还是乡村干部作风简单粗暴。在刘以松身上汪益鹤看到中国农民的勤劳、正直和淳朴,更感受到刘以松是个讲信用、有感情的汉子……特别是同意将儿子尸体火化这件事情上,他的思想转变确实太大了。

这天一大早,汪益鹤八点钟还没到就上班了,一上楼梯,就看到刘以松带着孙子、孙女等在他办公室门口。

往事历历在目,特别是汪益鹤看着两个八岁和五岁孩子腰里系着的白布,脚上的白鞋子,他真的不忍心看下去。刘以松和两个孩子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思绪如同海潮一样撞击着他的心灵。

从上午八点钟一直谈到中午十一点多钟,还是没有任何结果,刘以松急了,指着汪益鹤说:“汪书记,你不要以为我儿子的尸体被你们骗去火化了,我照样让孙子、孙女捧着骨灰盒,到北京去告状,告不赢,祖孙三代就喝农药死在广场上!”说完,刘以松回过头,拉着孙女和孙子,抹着眼泪出了门。

看到如此境况,汪益鹤一阵心酸,眼眶顿时湿润了。他拭了拭眼睛,大步出了办公室的门,却见刘以松搂着年幼的小孙子、小孙女,在楼梯口处犹豫起来。是啊!他怎么办?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他能怎么办?

这时,裘耀和出现在汪益鹤办公室门口。说:“老汪啊,刘以松这样下去影响不好,当初他不是答应县委提出的条件的吗?”

汪益鹤说:“裘书记,一言难尽啊,你是县委书记,现在你可以退到二线了,可是我没有退路啊!”

“好吧,你赶快给他们弄点饭吧,回头再说。”

汪益鹤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拉住刘以松,说:“老刘啊,回来,到我办公室来,天已到中午了,即使大人饿着肚子,可孩子不能挨饿啊!”汪益鹤竭力忍住内心的酸楚,不让泪水流出来,一把抱起五岁的孩子。

“汪书记,这两个孩子可怜啊!没了父亲……”刘以松的泪水如同决了堤的洪水,哽咽着说,“汪书记,我儿子家你都看到了,孩子还这么小就没了父亲,叫他们孤儿寡母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回到办公室,汪益鹤让刘以松祖孙三人坐下来,说:“你们先坐一会儿,我让人买点儿饭来,你们吃了饭再说。”

汪益鹤让秘书去买饭,转身来到裘耀和的办公室。裘耀和从抽屉里取出一千元钱说:“这一千元钱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转交给他。再好好和他谈谈,总这样下去影响不好也罢,也干扰全县的工作,影响全县的经济建设啊!”

“裘书记,你还不了解他,其实刘以松是一个讲义气、也通情达理的人。我也同情他,真希望多赔偿些给他。”汪益鹤说。

“是啊,那个数字是相关部门经过反复商量的,我也认为少了,可是对经济欠发达地区,也只能如此了。”裘耀和把一千元钱交给汪益鹤,“他还有什么要求?”

“他一直提出一命抵一命。”

“那是法院的事,你再好好和他谈谈。”

“谈了,从早上八点,整整谈了一个上午,这会儿我让办公室给他们买点儿中饭,那两个孩子真可怜啊!”

汪益鹤回到办公室,从口袋里取出一千元钱,和裘耀和那一千元放在一块儿,将两千元钱塞到刘以松手里,说:“老刘啊,这两千元是我和裘书记个人的一点儿心意,你拿着。”

刘以松含着泪,推开汪益鹤的手说:“汪书记,你和裘书记的钱我不能要,你们两人都是好官,这是你们辛辛苦苦攒来的工资,我怎么能要你们的钱呢?要是那些贪官贪来的不易之财,有多少我要多少。”

“拿着,你还不了解裘书记这个人,他改革、治理是那么狠,可他有血有肉有情,你要理解他。”

这时秘书把饭送过来了,汪益鹤说:“老刘,你们祖孙三人先吃饭,不能饿着孩子。”

吃完饭,汪益鹤又和刘以松谈了一会儿,刘以松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达到他的要求,他坚决要告。

裘耀和让秘书把汪益鹤找到办公室,说:“怎么样了,我们不能在一个农民面前束手无策吧!”汪益鹤说:“裘书记,这事你不能急啊,得……”没等汪益鹤说完,裘耀和把手里的文件夹往桌上用力一扔,说:“你告诉他,让他告去,去哪儿告我裘耀和奉陪到底。”汪益鹤愣住了,他看看裘耀和,觉得突然间有些陌生起来,在他和裘耀和共事这几年中,他始终认为裘耀和是一个难得的县委书记,怎么此刻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汪益鹤说:“裘书记,这不是赌气的事,刘以松当初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他相信县委,没有坚持先拿到补偿费再火化儿子的尸体,现在……”

裘耀和红着脸说:“你叫我怎么办,经济欠发达地区就这个现状。”

从裘耀和办公室出来,汪益鹤的心里好不舒服,他真的想在裘耀和面前撂挑子,可是他想到自己毕竟身为县委副书记,在回办公室这短短的路程当中,他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硬着头皮,再去面对刘以松。

汪益鹤真的无计可施了,说:“老刘,我讲最后一句话,不行你就去告。你给我个面子,你应该知道,如果真的去了北京,我的县委副书记撤了,裘耀和的县委书记也没了,那样连我们帮你解决问题的机会都没有了。”

刘以松看着手里的两千块钱,搂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半天没说一句话。他流着伤心而痛苦的泪,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他把头埋在两个孩子中间,泪水洒在孩子的脸上,含着泪说:“汪书记,别说了,我不告了。”说完刘以松用那粗糙的手把眼泪一抹,搀着两个孩子,走了。

农民,这就是中国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农民,多么可贵,多么朴实,多么让人怜悯的农民啊!

对于裘耀和来说,上河村打死人事件发生在他主政石杨县期间,不仅触动了他的灵魂,也使他永远觉得这是他仕途中不光彩的一页。无论是“酷吏”还是“青天”,无论是“人治”还是“法治”的争论,都只是口水之战,挽救不了被打死的刘士军的生命。裘耀和在自己的良心上永远受到无法原谅的谴责。

虽然省电视台《大写实》专栏没有播出长坝乡上河村打死农民的事情,更重要的是省新华分社的那篇稿子也没有给他定性为农民负担过重的关键性质上,然而,他想,如果省新华分社的那篇稿子真的那样发到中央领导那里去了,中央抓了个典型,说不定他从此也就只能定在市委常委、副市长这个位置上了。甚至有可能背了个党纪处分。或者说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时空、环境的变化,也许就在这个副市级的位置上终老一生了。说不定还有可能被贬到一个有名无实可有可无的岗位上去。

至于前些日子社会上传说他将要提拔的小道消息,再也听不到了。有些时候,社会上的小道消息,也能反映出大的形势。石杨县上下之所以再也没有人传说裘耀和提拔的事,其原因当然还是因为长坝乡上河村打死人的事。这件事在石杨县,从县城到农村,从机关到学校,恐怕真的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了。尽管裘耀和还是裘耀和,还是石杨县一百七十多万人口的县委书记,但是有谁去研究打死人事件的真相,众说纷纭的演义成分也在所难免。

沂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对长坝乡上河村打死人事件的判决有了结果。原上河村二组组长刘会民被判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原上河村党支部书记张连华被判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原上河村村主任桑玉田被判有期徒刑十二年,剥夺政治权利四年;原上河村会计洪中流,被判有期徒刑五年;其他相关人员也都相应得到了法律处治。

刘家最后拿到十万元赔偿款。

刘以松虽然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但是这个言而有信的农民,从此再也没有对儿子被打死之事向任何领导反映过。

这个结果公布之后,不仅仅是刘以松后悔当初不该草率地把儿子的尸体火化了,周围的群众也愤愤不平,这事传到了岗世跃和道绪奋、高志强的耳朵里,岗世跃在高志强办公室大发雷霆,甚至把一只茶杯摔得粉碎。十万块钱,一个人被打死了,仅仅赔偿十万块钱,在这件事情上,裘耀和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也就大打折扣了。葛兵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一直不敢面对表舅刘以松。但是刘以松总觉得薛半仙的那些话也许真的能够给他改变命运。

至于裘耀和心里怎么想的,谁也不清楚,上河村打死人事件在农民的议论还没有淡下去的半个月后,吃早饭时,裘耀和和往常一样,走进餐厅,刚坐下,只见服务员微笑着,端着两盘刚炒的菜,走到裘耀和面前,朝他笑笑,将菜放了下来。

裘耀和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看看女服务员,说:“这是什么意思?”

“裘书记,这是陈其美书记让给您加的菜,说您天天早上吃咸菜泡饭……”

“噢,谢谢你们,请你拿走吧,我在省城那么多年习惯了,早上从来都是泡饭就咸菜。”

裘耀和的话音未落,门外进来一个人,此人正是县委副书记陈其美,他接过话题说:“裘书记,这是我让加的菜,而且以后天天如此。”

裘耀和看看陈其美,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早上习惯了咸菜泡饭。不能因为我当了县委书记,生活习惯也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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