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只想当个江边老人

七百年前的江水仍在,七百年前的道人却早已死了。然而七百年前的故事,始终完不了,永远有着续篇。

中国绘画史上的巅峰之作《富春山居图》前八分之一《剩山图》与后八分之七《无用师卷》,终于在相隔三百六十年后,自二○一一年六月一日起,在台北合璧展出!台北故宫依限展品内规,展期仅维持两个月。七月底,也就是两个月后,一幅完成于七百年前的千年稀有国宝画作,再度展开劳燕分飞的旅程:《剩山图》回浙江博物馆,《无用师卷》留存台北故宫库房。

它们上回合璧,竟已是三百六十年前的往事!

《富春山居图》静悄悄在元代无人知晓的画家手中完成,一路随时间更迭名气越来越大,等过了明,越历清,惊心动魄的朝代一个个灭了……终于七百年后,一些难以想象的联结,一个不够浓厚的因缘;千年名作先是断裂,终此聚首。

但也仅仅六十天后,此图将再次走上分离之路;属于《富春山居图》的故事,注定完不了。

《富春山居图》在东方画作史甚至世界绘画史上拥有崇高巨作地位,来自三项非常特别的因素:

第一,它的作者黄公望,八十高龄才开始提笔绘写富春江叠峰山峦四季变化的长卷大作。黄公望与西方天才型画者梵·高不同,在七十岁前,他从未想当个画家。正如所有宋元明清的中国文人,黄公望幼年书读得好,一心只想参加科举考试进官府做官。四十岁之前,他的人生追求的是身份地位,这位了不得的巨人曾一度被摆在难以想象的乏味官职上,是杭州官府专收田粮赋税的小官。改变他人生境遇的不是任何大时代的文化潮流,而是被长官牵连下狱,牢坐了十年,罪名也不如苏东坡令人同情,颇不高尚的贪腐之罪。五十岁黄公望出狱,转身成了道士;隐居民间长达三十多年。松花江畔一位后代才知晓的伟大画家日日摆摊,干一个一点也不体面的职业,卖卜为生。

但正是这样的人生历程,使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跳出了中国山水画作的框架;近山线条洗练,远山淡墨渲染;七百厘米长卷,画尽老庄道学的哲理。《富春山居图》山势或天长地久,江水或随意率性,几只鸭游水间,笔触有若简单的“乙”字横扫而过,樵夫、钓客流连江边,不知是为了工作,还是只想偷点闲逸宁静的垂钓。历经人生浮沉起落,黄公望对世间沧桑,既无爱恨,也无执着。因此《富春山居图》成了一本绘图式的哲学之理,江水几湾,雷雨滂沱,树石迎风,一切无痕。它从来不只是一幅长卷画,而是启迪人生的哲理;这与西方最着名的画作梵·高燃烧年轻生命、高更纵情大溪地截然不同;也使《富春山居图》成了东方世界七百年来,无人可超越,绘画竟达哲学境界的伟大作品。

《富春山居图》从完成的一刻,通经卜卦的黄公望已预言此画未来命运将会是被“巧取豪夺”。据蒋勋老师考证,黄公望为完成此作,在富春江待了五六年左右;八旬的黄公望业已领悟人生纵有回荡,但毋须执着;从起始至死亡终结,一段因缘罢了。黄公望接近完图时,将此画赠予师弟,号“无用”,他则自称“大痴”。师弟无用看透不了人生,急着想取历史巨作,“大痴”僧人公元一三五○年于画末落款题跋,“暇日于南楼援笔……兴之所至,无用过虑,有巧取豪(古夺字)者。俾先识卷末,庶使知其成就之难也……”落款那一年“庚寅”,从此有关此图的故事,不断于不同的庚寅年出现转折;而且凡想巧取或豪夺者,正如“大痴”预言,终难究其全貌矣。

无用师弟一毛钱没付取得了《富春山居图》,死后他的后代将之变卖。《富春山居图》走入明代,名气越来越大;历经多位大画家收藏,也从此开启世界绘画史上少见坎坷传奇的收藏故事。

明代成化年间,大画家沈周曾短暂收藏此画,后被诈取骗走;万历年间又归大书画家董其昌收藏。当时的《富春山居图》已脱离高僧尽兴之作的地位,而是人人想取得巨作珍爱之物。凡画坛后学,皆以黄公望为元代山水美学之首;每获此画者,皆不断临摹,甚至对着画高呼“吾师乎!吾师乎!”

大画家董其昌因生活困难,为此图做了一件关键性的大事,把它典当给富人吴达可,但终生未能赎回。《富春山居图》今日所以裂成两段,即因董其昌典当的吴家流传至第三代,碰到了痴画疯子吴问卿。临终前竟遗言,将此画“火殉”。吴问卿生前爱此画,除为其打造一间“富春轩”特别供奉外,据传睡觉抱着它,饮食望着它。枕旁桌边,一幅高僧本无痕、无用、无求的巨作,从此走上爱执癫痴的悲剧命运。根据记载,吴问卿在明代覆亡之际,还曾光着脚带着这张手卷躲入山中避难。清顺治年间吴问卿临死前遗言“火殉”,断气片刻,《富春山居图》大卷被丢入了熊熊火光;山与江从此断离。吴一合眼,识货的侄子从火中把富春长卷抢救出来。当时文坛已将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与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相提并论,所谓国之二宝。历史巨作虽未烧成劫灰,却从此分割。图首启承之挺拔大山,从此成了孤独的剩山;后八分之七蜿蜒山陵的江水、松林、趣乐、闲逸、宁静、樵夫、垂钓者……一一与孤挺的剩山告别。吴问卿火殉《富春山居图》之年,正是公元一六五○年,屈指一算,又是巧合,那一年也是庚寅年。断离之后,两幅画隔年一起卖入民间,从此竟三百六十年未再聚首;直至二○一○年拍板浙江博物馆所藏《剩山图》无条件与台北故宫后八分之七《无用师卷》合璧;二○一○年,也是庚寅年。

《富春山居图》最后一个传奇,在清乾隆年间进入高峰。酷爱藏画收画的皇帝,下召臣子,普寻《富春山居图》。了不起的黄公望冥冥之中,闹了皇帝一个大笑话。公元一七四五年,等了十年的乾隆拿到了一幅伪作,大乐不已,上下盖满了皇上的章及密密麻麻的题跋。第二年,真正的画出现了。这两幅图均是原图的后八分之七,少了剩山之首。别说宫廷鉴赏家,连我去年在台北故宫阅图时,都一眼看出真假。一幅矫揉匠气,一幅浑然天成。爱面子的皇帝不肯承认自己丢人,只好饶了黄公望的真迹,没盖章,没题丑陋又密麻的跋。全图除大臣梁师正以楷书撰写其画虽伪,“但画格秀润可喜”。于是,黄公望一个落寞下狱的道士,做不成官的元代文人,到了清代,竟戏弄了皇帝,仙风道人超越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三百六十年的离散,又称大痴画卷的历史巨作,二○一一年六月一日起,将在一个黄公望不曾知晓的外双溪旁台北故宫合璧展出。乾隆无法再世,即使权纵天下,他一生始终无缘见到《富春山居图》前后合璧的全貌。

无用、巧取、火殉、离散、豪夺??聚首。流离七百年岁月,然后再次命定分离……又是一段新的凄凉调,开始谱曲。黄公望在乎吗?我仿佛听闻远山传来一名道士的笑声,震声三尺。道士正搭着船,犹如七百多年前的那位仙人,船尾绳绑一只酒坛;登岸时,才发现绳已断,酒坛已沉。水粼粼,夜冥冥,富春江水此刻是幽情,是恋情,是悲情,也是天才的奇情。道士结了语:此趟旅途,该来,也不该来。

二○一一年五月三十日

是什么样的心境,让一个七百年前的老道士画家,已参透二十世纪西方美术才理解的极简主义?(FOTOE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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