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旧时事

“那便叫本尊好好瞧瞧你的本事。”

女子一挥衣袖,淡蓝色的布料仿佛有了遮天蔽地之能。刹那间天一下昏暗起来,整片镜湖之上雷电乍起,透彻碧空转眼布满了滚滚雷云。叶星怜不知她这话是何意,刚向前迈出一步眼前场景便又转化了。脚尖所及的不是湖面,而是一道梨木所制的门槛,边缘有道显眼抓痕。

叶星怜认出来了,那是幼时庶妹养的黑猫在院中追逐时爪子留下的痕迹。

少女抬脚,直直往里走去。

院中设有假山,山上栽植了从万国寺里移来的红豆杉,鹅卵石小径两旁摆满了各色牡丹。明怀瑟尤爱牡丹,玉笑珠香富丽堂皇,国色芳华一如她这个人一般娇妍明艳。其中有魏紫姚黄赵粉,更甚者还有几株玉楼春和青龙卧墨池。玉楼春莹白如雪盛开之时层层堆叠,似一座小巧的玲珑宝塔;那墨紫色的牡丹花外瓣舒张内瓣缱绻,颜色由深到浅像是一条青龙卧于墨池中央。

那几株难寻的品种是明镜翊与明言为明怀瑟准备的嫁妆之一。

幼时叶星怜伏在她肩头,雨夜仆人将花都搬到了檐下,两人听雨看花时明怀瑟摸着小小少女发髻说起当年她出嫁时的情形来。叶仲川初入官场因有岳父与妻兄的护佑,便一路官运亨达可谓青云直上。男子穿着火红的新郎服驾马领着身后的十里红妆来到将军府前,明镜翊背着还是少女的明怀瑟进了轿子里,她听见自家兄长对叶仲川说道,“若你敢辜负她,下黄泉我也会杀了你。挫骨扬灰,叫你不得好死。”

出发路上耐不住好奇,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偷偷地撩开了窗上布帘的一角。少女听见路边百姓对自己的艳羡、对那几十盆牡丹的赞叹。明怀瑟自幼就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她放下帘子一开始还不觉得什么后来便忍不住捧着袖子痴笑起来,她想这算什么。

成婚之后她会比今天更加幸福才是。

昨日光景仿佛依稀在眼前,叶星怜沿着小径走到了尽头。

那是一方人工开凿出来的水池,引了城外泉水供养池中鲤鱼和芙蕖。站在池边的,还有两个女童,一着粉裙另一个穿着白衫。少女目光落在那穿白衫的女童身上,幼雪可爱,脸颊粉嫩如初夏新荷。此时她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上面画着笔劲稚嫩的月下青竹图。

竟然是幼时的自己。

对面那粉裙的是庶妹叶听月。

接着叶星怜看见幼时的叶听月抬手便去抢自己手里的灯笼,白衫女童不肯给她躲过身子去。这一幕唤醒了少女潜藏在心的记忆,她偏头看向右边果然从鹅石路那边缓步来了一位身穿月白襕衫的男子。

面容俊朗,剑眉星目,是叶仲川。

这头叶听月眼角瞥见男子走来便利落地往地上一摔,她娇嫩的手掌被小径两旁横生的枝节划出血痕来,白皙的手肘磕在鹅卵石上一下便红肿了起来。叶听月顿时扯着嗓子嚎啕起来,而小叶星怜不知所措地捏紧了手里的灯笼往后一退。叶仲川闻声快步走了过来,见状将粉裙女童揽在怀里,抬起她手掌在眼前打量,“月儿,这是怎么回事。”

女孩哭得抽抽噎噎的,泪珠含在眼眶里要掉不掉,看起来真真可怜。

“是姐姐。”

被指着的叶星怜没有辩驳,乌黑的眼睛看向男子,她又听见自己庶妹说道,“我只不过是想看看她手里那个灯笼,不给看便就算了还要动手推我。”

当时年幼看不懂叶听月为何如此,现在叶星怜站在一旁旁观仍然为她天真残忍的狠毒觉得心惊。那粉裙女童仰仗自己年纪小又向来受叶仲川宠爱,便窝在他怀里一手勾着男子脖子撒娇卖痴,“素日里爹爹就说过兄弟姐妹间要友睦,若姐姐不想给我看直说便是何故要动手呢。月儿的手都流血了,可疼可疼了。”

白衫的女童往前踏出一步,瘦弱的小小身板挺得笔直。

她皱着眉头向叶仲川说道,“爹爹,我没有。”

在朝堂上运筹帷幄的尚书大人此时仔细地将怀中女孩儿掌心嵌进去的石子和木刺拣了去,闻言他抬起头看着叶星怜眼睛不自觉就流露出一股压抑不住的嫌恶来,“叶星怜,你真叫我失望。”

他又朝少女摊开一只手,“让我瞧瞧,是什么样的灯,能让你对亲妹妹下这么重的手。你可知道,若是一个不好便是要留下疤的。”

叶听月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睛,笑着露出细密的贝齿,“爹爹,我来帮你看吧。”

男子没有出声那便是默认,她伸手便要来拿,叶星怜站在原地眼眶发红陡然一个扬手将那月下青竹的灯笼丢进了池里。叶听月的手愣在半空她破口便要准备大骂,没想到身旁突然横亘出一只宽大手掌来直接扇上了叶星怜的脸颊。

“你放肆。”他怒极,抱着叶听月起身,“我倒要前去问问明怀瑟怎么教出了你这么个好女儿。”

“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叶星怜闻声去看,身旁多了个手拿折扇的女子,淡蓝衣袍上绣着腾飞玄鹤。

可不就是先前在镜湖上见到的那位。

拘山摇了摇手中折扇,她轻笑着问少女,“你不去阻止?”

“阻止便能让从前之事溯回重来不成。”

她话音甫落的刹那,就听见那白衫女童站在池边看着那水面上浮着的灯笼喃喃,“这本来是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确实在那不久之后便是叶仲川的生辰,因舅舅与外祖父对她极是宠爱书画珠宝她也是向来不缺的。只是若只送些书画笔砚不能彰显心意,知道叶仲川爱竹,她才别出心裁自己动手做了一盏月下青竹的灯笼。月亮图案以萤粉所绘能在夜里无烛发出幽亮来,画丛竹所用的青墨是千金难求的竹君子,里面烛火燃烧照明时能散发清冽淡雅的新竹之香。

小叶星怜跳下了池子,扑腾着捞回了那盏灯笼。

后来的事叶星怜还记得。

那时明怀瑟还是一心痴爱着自己的夫君,他说什么她便相信。等叶星怜回到锦瑟院里她不仅狠狠斥骂了她还将少女手里那水淋淋的灯笼一把夺过来撕了个粉碎。少女站在一处一动不动,脸上面无表情,她对自己母亲说,“我没有,我没错。”

“你意思是你爹爹冤枉了你还是叶听月自己发疯将自己摔到了地上。”

“两者皆是。”

明怀瑟气得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笑来,她指着门外恶狠狠喊道,“你去给我跪着,跪到你认错为止。”

若是有错便认错,若是无错便是跪碎了骨头也绝不肯认。

那天晚上叶星怜一直跪在锦瑟院外的青石板地上,她跪得笔直没有半点屈就之意,背部的蝴蝶骨高高耸起宛如两篇片蝶翼只要起风便可振翅而起。第二天院里的下人发现她昏倒在地才将人抱进了屋子里,也是从那时起,她再也没有喊过叶仲川一声“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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