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八章、赌

戴着猩红面具的男人大步迈进来,一身红衣在徐徐的风中像是燃烧起来的火焰,他一双深邃的眼眸直直地落在白衣少女侧过去的脸上,里面的意味叫人看不清楚。

坐在正中位置上的那青衣男子目光从那根筷箸上转到面具人的身上。在见到男人破碎了一角的面具后,他笑着将两手交叉合起,肘部支在长案上,尾音上扬像柄利钩,“今日可真是不得了,怎的,又来了位稀客。”

他特意在那“稀客”二字上加重了些,少女注意到了这一点将眼神递了过去。接着叶星怜便见座上男子脸上的神色几乎是转眼就变了。

他嘴角边含着讥诮的冷笑,嘴里吐出的话似是要比剑芒更加锐利。

“这位贵客,你可知晓,阁中可不允许像你这样的,人,进入。”

红衣男子闻言,伸出两根惨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下自己脸上的面具,然而他的眼神却一刻都未离开过叶星怜莹白的侧脸。

从他喉间逸出一声轻而长的笑来,这引得少女偏了头来看他,两人视线便在此时交汇,下一瞬男子眼睛盯着叶星怜,一眨不眨,缓缓地取下了自己脸上那可怖而单调的猩红面具。

白衣少女抿紧了嘴唇,放在膝头的一只手紧紧攥成拳。

那张被剑气划破了一角的面具被利落地丢在了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砰”的响声来。

红衣男子缓缓走到与叶星怜正对着的那张长案边,一只手拾起袍角坐了下来,带着股不可擢夺且与生俱来的自矜和雅致。

接着他转过头去,澄澈丰艳的脸上朝青衣男子露出个笑,“温大人,面具已摘,不知某如今可能一同入那赌局。”

叶星怜不知,为何会有人连声音、每个字里透出的气息都同另外一个人模仿得如此相似。

她抬起眼睛朝对面看过去,这时对面那位“沈云谒”正好转回头对上少女一双水波粼粼的眼睛,他嘴角一扬微微一笑。

内里含着安抚之意,似乎将先前叶星怜对他在那画舫上的请求视若无睹这一事,已经抛到了脑后。

温避青“哦”了一声,轻轻拊掌,将下巴垫在交叠起来的手背上,笑着看了看座下二人才缓缓开口,“当然,除去面具自然能入赌局。只是这位客人,若你输了,又要拿什么来偿还呢。”

“还剩什么,便拿什么做抵罢。”

“好。”高座上的青衣男子话音一落,那先前立在一旁的另外一个冷脸小婢女十分识趣地移步来到“沈云谒”身旁。温避青眼中流转着意味不明的光芒,轻轻一挥衣袖,“小无,好好侍候这位客人。”接着他又偏过头去问红衣男子,“想必,客人对此应无异议吧。”

叶星怜一直在一旁观察着二人的神色,先前对面的红衣男子嘴边一直含着笑眼里像是春日枝头第一放的花蕾。然而这话一出,他嘴边的笑意立马便淡了下来,眼睛朝高座上那位温大人激射出如坚冰一样的冷光。

“自然,温大人说的是。”

那脸色冷肃的小婢女跪在“沈云谒”身侧,伸出一只小手去在案上一拂立时他身前便如叶星怜一般多了满满当当的珍馐佳肴。女童捉着酒壶为他的白玉酒盏倒满了一杯,继而姿态优雅又十分轻盈地递到了男子面前。

温避青两根手指拈起长案上那根筷箸,轻轻将其掉转了个方向,雕刻着红色花朵的一端正指着叶星怜。

他嘴角一扬,两片唇瓣上下开合,“这位客人,方才筷箸对着门扉,那便是我先问。”

见少女点了点头,他眼里陡然放出亮光来,红衣男子放在长案上的手背因这光而青筋迭起,接着他与叶星怜都听温避青又说道,“我此次所问,与另外一位客人有关。”

“沈云谒”眼瞳乍然缩小,后槽牙紧紧贴着下齿。

本以为冒险进入局中能帮到叶星怜,可没想到温避青竟然以此来作饵。

他甚至已经预料到那高座上的男子会说出一道什么样的难题来。

“方才客人乍然见他面貌,神色紧张动作僵硬,想必是对那张脸十分熟悉喽。”温避青手指一转,便将手中筷箸调了个方向,他捏着雕刻出的红花轻轻在长案上敲击出清脆的笃笃声来,“其实,我也识得这张脸,上一次的摘星主便是生得这样如出一辙的丰神俊朗。客人通身气质冷冽卓然,看来也是个同那沈云谒一模一样的剑修。我想客人心中定是有疑惑吧,为何自己熟悉的人会出现在这秘境里。”

温避青轻轻瞥了一眼红衣男子,见他面色仍旧,终于兴趣盎然地一字一字地开口问,“我的问题便是,客人请猜上一猜。如今坐在你对面的男人,究竟是真还是假。”

叶星怜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坐在对面的红衣男子只觉得奇怪。

她少见沈云谒穿如此艳的红色,平日里看到的多为烟波青。只是这样穿也俊朗,愈发显得眉目隽永。叶星怜想起来时手中握着的那片秋霜,攥紧的手又松开了些,她抬起头看向温避青,“是假,我师兄正在蟠龙门外等我。”

座上的那青衣男子敲击筷箸的动作一停,嘴角弯弯,纵然离少女还有些距离但他话中所夹的冰冷气息叫叶星怜脖颈后的绒毛直立了起来。

她听见温避青只回答了一个字,“错。”

“错,你错了。”青衣男子支起一只手来撑着下巴,眼睛懒洋洋地望向来不及收起满脸错愕的白衣少女,又抛下一句话,“如今在屋中的这位,也是真的‘沈云谒’。”

叶星怜两条鸦羽一般的长眉一蹙,他竟然用了“也”这个字,是为何意。

难不成,这世上还有两个沈师兄不成,可是这位分明又与她所熟知的那个沈云谒有些不同,更冷峻一些。

她眼中布满难以置信的惊诧,与对面的红衣男子对视了一眼之后,叶星怜才发现这个“沈云谒”的脸上没有任何僵硬和难色,只是一双眼睛越发深沉。

这时,温避青开始提起两人先前的赌约来,“按照早先的约定,我可以向客人提出一个请求。”

少女闭了闭眼睛接着艰难地又将其睁开,先前在画舫上红衣的“沈云谒”恳切地让她不要入阁必定是因为这里面有什么蹊跷。不管那高座上的青衣男子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又为何会在此处开设一处绮丽荼蘼的楼阁,叶星怜能肯定的是他所谓的请求绝对来意不善。

“是。”

“沈云谒”眼里的冷光在一霎黯淡了下去,他闭上眼艰难地从鼻腔里舒出口气来,脖颈间的喉结轻轻引动。

温避青眼神在白衣少女身上四处打量,他两指摩挲着下巴虽生得清秀但笑容里却透露着十分的邪戾之气,“虽有些冒犯,但是,不如请客人为我们舞一曲如何。”

“小有,带客人下去换身衣裳。”

叶星怜虽心有疑惑但更想弄清楚对面这位沈青行的真实身份,况且身处未知之境贸然出手就是最大的失误,所以她不得不应了温避青这个十分荒谬的要求。

从前是高门贵府所出的贵女,入了修道一途也是名门正派的内门弟子,如今竟要为别人起舞。

白衣少女脸色阴郁地跟在小婢女的身后走进了长案后的纱幔里。

等两人走进那后面的一处暗阁里,温避青才将目光收了回来,他掉过头去看红衣男子,“你可是没见过这少女的,怎么还敢踏进软香温玉阁来,又怎么敢以你那微渺的存在来作抵押。若是第二次我答对了她的问题,那么这门内可就又多了一人陪你。嚯,一看那腰间的云纹腰带便知还是同门,怎么,你还不开心。”

“剑意凛然,是新一辈中的佼佼。那腰间的黑色长剑中有着千年寒冰之气,没想到,竟然是楼师叔座下弟子。”红衣男子脸上神色黯然,嘴边含着抹苦涩的浅笑,他举起案上的酒盏,一边打量一边又说,“当初连箫寒亭都不肯收,如今竟然得了他珍藏的千年寒冰,她不属于这里,一丝一毫不属于。她不会留在这里的,我既入局岂有无功而返的道理。”

温避青又笑,这次多了些真心实意,“那你可不要如上次那般,再选错了。”

少女跌坐在雪亮的铜镜前,暗阁墙壁上的悠悠烛火照亮了这一方小小天地,也将镜中那幅面庞照得一清二楚。

叶星怜伸出一根手指去,以指尖轻轻蘸了些极艳的口脂,慢慢抹在唇瓣上,再微微一抿便是一番更妙的好颜色。在身侧小有讶然的眼神之下,少女想了想摊开手,凝化水汽一霎之后掌心便多了只无形的细毫。

因秦舟玉之故,她有着一手好丹青,哪怕此时的墨砚是散发着淡淡花香的女子口脂,叶星怜也能在自己的额间绘出一朵栩栩如生的小瓣木芙蓉来。

两只硕大的金色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来,叶星怜在小婢女的簇拥下终于出现。

一只白皙的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撩开那片纱幔,珠翠相撞叮当响起,少女的手看起来并不柔软因为剑修的手是用来握剑的。

但红衣男子缓缓将手中的白玉酒盏放了下来,他心中有股蠢蠢欲动的妄念,竟想要上前去牵上一牵。

白色的弟子服被换了下来,她如今穿着一身黑色的舞裙,眉间是盛放的木芙蓉的花钿。嘴上颜色艳丽,但叶星怜嘴角微微下抿叫那股红色愈发绷直了,显得有些禁忌惑人的美。妆容极其妖娆,却掩盖不住少女眉目间的冷,愈冷愈艳,越艳便越冷冽。

温避青眉头上扬,他疲懒地打了个响指,层叠的纱幔后立时便有喧叠的乐声响起。

那琵琶声嘲哳起伏,长筝清脆如泣,相和起来却是十分的艳丽【淫靡】。

叶星怜踩着乐声一步一步翩翩起舞,她缓缓走到屋子中间接着俶尔从袖中抽出一柄黑色长剑来。翻折、跳跃,那黑色舞裙的下摆处绣着几颗细小的铃铛,先前被小有头上那两颗金色铃铛的声音盖了过去,如今屋中只剩下她一人独舞,这声音随着叶星怜舞剑的动作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清脆的铃声与琵琶声相和。

一曲终了,纱幔后的乐声如退潮般骤然消湮。

叶星怜手腕一转,身上的黑色纱裙便换成了原先那身白色衣裳。她立在原地挽了个剑花,将烛照剑利落地收入腰间的剑鞘中,少女以手背轻轻擦去嘴上殷红的口脂,站在屋子中央直直地看向高座上的青衣男子。

“温大人,如今舞已献完,是不是该轮到我来发问。”

温避青轻轻颔首,答了一句,“请。”

白衣少女环视了一圈屋中,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红衣男子身前停了片刻,接着便笑着开口,“敢问温大人,此时在此间屋中。有什么,是你敢我却不敢的,而且这件事却是我可以你不可以的。”

温避青的笑僵在嘴角,他端正地坐直了身子,过了片刻男子从胸腔内呼出一口浊气来,“我答不上来,客人你可以如愿了。只是。”他咬了咬牙,将后面的话问出了口,“只是,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叶星怜朝先前自己坐着的那张长案伸出一只手来,掌心灵力翻涌,隔空便取来了那被她从未碰过的酒。

她手上一个用力,白玉所制的酒盏便携着一股十足的劲力飞到了青衣男子的案上。盏中琥珀色的酒一滴未漏,散发着清冽绵长的香气,而酒水在悠悠烛火下被映出了粼粼的层层波光。

温避青的长案上除了那根筷箸别无旁物,叶星怜见状露出一个笑来,“我乃是一杯就倒的酒量,所以此酒,大人敢喝我身处异境确是不敢的。但大人先前将案上的他物皆去了个干净,所以此酒,我可以喝而大人却没得喝。”

白衣少女这时不再看温避青,而是舒出一口长气来缓缓走到了红衣男子的面前。

她脚步一滞,在他面前站定,身姿欣长而挺拔如谷中兰山间松,叶星怜直视身前人的双眼,缓缓开口,“所以,温大人此时是否能告诉我,此人究竟是何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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