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站在长阶上的女子闻声从喉中冒出一声轻笑来，她一挥衣袖沈云谒二人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想必这位叶小道友，一定就是楼剑君前些年收的那位弟子。”
迎面而来的阵阵清风中夹着股清冽的淡淡酒香，叶星怜闻言点了点头，“家师正是小离湖的楼剑君。”
碧鸿真人微微一笑，眼角下垂的弧度与沈云谒平时模样别无二样。她的视线俶尔落在少女发间那根粉色发簪上，接着不动声色地又轻轻移开，“今次的摘星主便是你夺了罢，天资过人，他确实收了个好徒弟。”
“真人过誉，此次应吴师姐相邀同师兄一同来上白。多有叨扰，还望真人见谅。”
女子见那立在阶下的少女身子峻拔，目光清亮而磊落。
白衣似雪，一身清绝凛然之气却比新雪更令人觉得清冽。
“无碍。”她面色不变心里却对这位摘星主又多了几分欢喜，碧鸿笑着朝沈云谒看去，“青行，还站在那处莫不是识不得家门了。快些领你师妹进来罢。”
叶星怜闻言朝身旁的青衫男子看去，正好他也看过来，两人视线交汇在一处不由得都翘起嘴角笑了一笑。
碧鸿真人见此情形眉头轻轻一扬，眉峰处的朱砂痣便被挑了起来，她转过身去，四人跟在她身后走进长徵宫。
踏入门去视野便豁然开朗，一条清澈的水渠引了进来，庭院的一旁是面偌大的湖泊。渠中的水便汇入那面湖里，湖的中央有座木制的圆台，四面是翠色的莲叶却不见莲花，水下有游曳的各色锦鲤，有时一个摆尾便跃出水面来。
“阿怜。”
少女闻声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何时吴缨眉同路松岭已经一道走到了她身旁。而沈云谒，则走到了前面，同他们三人拉开一些距离，与碧鸿真人并肩而行似是在说话。
叶星怜朝身旁的两人笑了笑，“吴师姐，路师兄。”
“那日你同萧寒亭的最后一比，我看了，剑意无双十分精彩。”女子那根珠钗钗尾的细碎珍珠在脸颊边轻轻地晃悠，她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兴奋之色，“我早猜到阿怜你会冲破层层劲敌，夺得摘星主一事却没有预料到。不过见识过那一剑光华匹练无双之后，也就觉得确实该如此。”
“只是我原以为，无蕴山门的薛竹泠该是你最后一场的对手才是，没想到竟然是闻道宗的弟子。”
白衣少女闻言眉头轻轻一皱接着很快又松开，她垂在身侧的一只手微微攥紧。
“此事说来话长，他许是有些旁的事亟待处理，与萧寒亭对比之时便稍逊了一筹。”叶星怜岔开话题，视线轻移轻轻看了一眼路松岭接着撇开目光，随口一问，“咦，怎么不见上次那位容师妹。”
她话音刚落，便敏锐地发现身旁二人的脸色乍然变了一变，那位路松岭的神色更是有几分黯然。
吴缨眉一只修长的手握上腰间的碧翠玉箫，声音压低了几分，朝叶星怜说道，“想必你与师弟已经走过了那巨渊上的云桥罢。先前我们三人从庞山回来之时，她面色便有些阴翳，整个人沉郁地走在最后。哪晓得她踏上那云桥的一瞬，脚下的织云雀便散了开，若不是我同路师弟眼捷手快地搭了把手，怕是就要落入那崖底青蟒的腹中去了。”
那云桥不覆心思叵测之人。
叶星怜偏过头去朝吴缨眉投去一个讶然的眼神，接着见穿鹅黄罗裙的女子缓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师娘将她关了禁闭，只怕这次的音会她不能参加了。”吴缨眉见两人一时都静默无言便温和地朝白衣少女笑了笑，“师娘知晓你我二人相识，便让你此次住在我隔壁的槐风里。”
碧鸿真人与沈云谒脚步一致地朝前走去。
女子用眼角的余光睇了一眼身旁的青衫男子，她纤如一够弯月的长眉轻轻一挑，“怎么，也知晓自己多久未曾归家，心下羞愧，是以无话可呈为娘。”
沈云谒只笑，嘴角微微上扬，清朗隽雅的脸上是任君责罚的乖顺意味。
当年跪在遐迩殿前势要做剑修时也是这般模样，碧鸿只多看了一眼，双眸中就浮现了无可奈何之色来。
她轻叹了一口气，接着便听沈云谒说，“青行不说，是以为母亲有话要先问我。”
他当时虽站在叶星怜身旁，却将碧鸿落在少女发间的那道视线看得清清楚楚。
“这样说来，倒确实提醒了我。”
碧鸿真人手指微动，一道隔绝阵法便轻易地设下笼罩在两人周身，她面色不改声音里却是藏不住的好奇，“青行倒是说说，你身后那位师妹头上的解语簪是如何一回事。你可别告诉我，心头血浇灌所制的簪子随便做了送出去之礼。”
青衫男子闻言，一只手握成拳抵在唇边，笑着答，“万万不敢的。”
“母亲心中其实已经有了计较，难不成非得儿子亲口说出来不成。”
“哦。”女子将声音拖曳得老长，她嘴角终于忍不住浮现出一丝笑意来，“这便是自己认了，我同你父亲还真以为你要同那张长琴过个长长久久。那孩子为人落落坦荡，天纵之资又是楼剑君座下独独的弟子，却没什么世家弟子的古怪脾性。我儿的眼光还算不错。”
沈云谒听她的口气中分明带着几分欢喜之意，脚步不停双手却轻轻地朝女子一拱，“多谢母亲赞誉。”
“对了。先前吴师姐来信，说父亲又为我新收了位师弟，不知性情如何。”
“是你父亲先前下山偶遇，他乃是凡尘中人，天资倒是十分出众。”两人走过一片转角，女子说着脚步却突地一滞，停在了原地。她微微朝前昂起下巴，“喏，人来了。你自己瞧上一瞧罢。”
沈云谒循着碧鸿的目光看去，便见长廊那头款款走来了两人。
二人走到沈云谒与碧鸿真人身前，停了下来。那头戴玉冠的中年男子便是长徵宫的宫主沈仞，他身旁是位穿着绛紫长衫的翩翩少年。
他额间一点殷红的朱砂痣，肤色极白，称得那眉心的一点便愈发鲜妍。修长的脖颈间青色的血管脉络历历毕现，两条墨黑的浓眉斜在那里，眼角微微上扬，透出股天精地秀的清隽之气来。
沈仞乍见沈云谒，便点了点头笑着唤了一声，“青行。”
“父亲。”
沈云谒双手拢进袖子里朝中年男子行了一礼，他抬起身子时恰好迎上那绛衣少年的目光。青衫男子嘴角微扬朝他一笑，接着便听见那少年朝碧鸿真人躬身行礼，“师娘。”
沈仞偏过头去笑着朝少年说道，“这位是为师独子，便是同你说过的那位青云宗的沈师兄。”
绛衣少年嘴角微抿，双手轻轻一拱，人虽看上去十分孱弱但声音之清越难掩，“见过沈师兄。”
几个动作间便可见其难以掩盖的矜贵，沈云谒眉头几不可见地轻轻一挑，立即便猜测眼前这位新来的师弟在凡尘的身份定然不同寻常。
清风徐徐而来，少年鼻尖下又传来了那股曾在御书房前闻见的味道。
似霜似雪，清澈丰润。
沈云谒见新来的师弟俶尔抬起头，双目一眨不眨地望向长廊转角之处。他随着少年的眼神转过身看去，吴缨眉一行三人缓缓地从那处走了出来。
白衣少女行走间衣袂翻动，正偏过头去与吴缨眉说话。
她似是察觉到有灼灼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回过头来朝前看去。
叶星怜的视线只落在青衫男子身上一瞬，便错落开来，直直地与那绛衣少年的双眼对上。少女不可置信地微微瞠大了双眼，她分明认出，站在沈云谒对面的那人，身穿一身绛紫衣裳，眉心一点血红朱砂的人。
正是东褚的太子殿下，萧呈冕。
萧毓看着那张轮廓冷冽眉目炽艳的陌生脸庞，很快便在记忆中找到了一个与之有七分相似却比眼前少女小了许多的身影。
那年寒冬，他随父皇萧黔便衣出宫坐在马车内，前往大将军府。
说是为他寻了位天下无双的师傅，教他习武。
将军府上的管家当即便认出了来人是整个东褚最尊贵无匹的二人，正准备向两位将军通禀时，却被萧黔挥手止住。
“明小将军在何处。”
老管家躬下身子，背脊却笔直地挺在半空，他双手作揖回答眼前的天子，“在后面的演武场，老奴领着陛下去罢。”
“不用了。”萧黔摆了白手，牵着萧毓直直朝演武场径自而去，“朕自己去便可，您老人家还是好好歇着罢。”
父子二人到时，发现那演武场上并非只有明镜翊一人，在离他不远处的长廊下还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小女童。
她双手撑在膝上支着下巴，白皙小巧的脸蛋上缀着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水光粼粼，看上去十分惹人怜爱。
明镜翊穿着一身白衣常服，手中一杆银枪舞得如流星破空般飒踏。他一只脚在地面轻点，身子便轻盈地跃上了演武场上的梅花桩。
生得面若冠玉的明小将军很快便发现了萧黔与萧呈冕的身影，他转了转手腕将银枪落在身侧，轻巧地一跃便从梅花桩上落到了地面。他先朝那廊下坐着的女童走了过去，低下身子同她说了几句，女童便起身脚步哒哒地走进屋中去。
在走进屋子之际，她又好奇地转过头来，看了萧毓一眼，然后彻底踏入了阴影之中。
明镜翊掌心发力，将那杆银枪直直地嵌入地中，他阔步迈开朝父子二人走来。
身姿峻拔，身手不凡，脸色温和并没有从前那些习武师傅一身不可亵渎的傲气。
萧毓一边看着来人当即心里便有了决策。
这个师傅，他十分满意。
只是可惜，就是在那一年冬天他掉进了御花园里的荷花池中。因为后宫四妃之一的秋妃是个爱附风弄雅的才女，最爱的便是残荷之景，因此即使是冬日本该结冰的水池中还可以见到萧肃凄清的景色。
他被太监们捞起来时满口淤泥，虽是大难不死却自此落下了病根，病症缠绵身体羸弱不堪。
那习武之事，便也不了了之。
萧毓缓缓低下眼帘，将那白衣少女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眸与幼时所见的那黑葡萄似的眼睛联系了起来。
他本以为父皇调查拭阳道一事以及后来那叶仲川身上所发生的的事，是巧合，没想到竟是人为。就在这时，他耳边传来了碧鸿真人的声音，“这位身着白衣的是你沈师兄的师妹，青云宗楼剑君的弟子。呈冕，你唤她叶师姐便好。”
“叶师姐。”
沈云谒察觉到这次，这名唤“呈冕”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他方才将少女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两人分明是相识的模样，男子鸦羽般的长眉轻轻朝内一皱。
叶星怜不知本该在东褚的箫呈冕为何会出现在此，她双手朝前一拱，亦向他见了个礼，只是嘴角微抿默不做声。
一行几人沿着长廊朝前走去，不一会儿便到了吴缨眉起居的庭院，她同叶星怜一道朝沈仞和碧鸿真人拱了拱手，“师尊，师娘，逐津院已到，徒儿便先带着叶师妹下去安置。”
沈仞没说话，只是目光总是扫来扫去时不时掠过白衣少女发间那枚粉色发簪上。
碧鸿点了点头，看着叶星怜的眼神里带着清浅的笑意，“阿眉便去罢，若槐风院里有缺的东西便叫下面的弟子及时送来。”
“是，师娘。”
“多谢真人。”
女子转身欲走之际，又似是想起些什么停住了脚步，接着多说了一句，“对了。今晚山下有灯会，阿眉和青行带着叶小道友和呈冕一起去逛一逛罢。”
沈云谒先看了碧鸿一眼，而后偏过头去朝吴缨眉和叶星怜露出个笑来。
吴缨眉抬起手偷偷地以袖子遮住了嘴边逐渐扩大的笑容，等沈云谒几人转身走了之后她引着少女走进槐风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