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八章、山雨满楼

两道如鸦羽一般的长眉亘在如木兰花般白皙的脸上,明眸慧眼。白衣少女殷红的唇边噙着抹笑,就像是青云巅上的一轮白月,澄澈却不冷冽。

倴天而去的纷繁巨树上系着许多红色的飘带,风轻轻一起,那些系带便随之飘扬。

周遭的明明灯火照耀,光华流转,红色的飘带像是满树开得热烈的繁花,漂亮得不似在人间。

然而这一切却都在男子眼里化作了虚无。

沈云谒耳边只听得那一句,“沈师兄。那时我才知晓,我竟是心悦于你。”

他又何尝不是,何尝不是心悦于眼前的少女。

一身白衣更胜雪,雪来绝色不及君。

青衫男子缓缓地翘起嘴角露出一抹磊落的笑来,他手掌一翻便将那块青璞玉收进了袖中。沈云谒牵引着少女拽住自己的那只手,将她缓缓地往自己怀中一带。

刹那叶星怜便微微长大了嘴巴,抬起眼睛来朝他望去,却听见男子轻轻说,“我亦是如此,阿怜。”

“你剖心,我亦需推腹。”

沈云谒用微凉的指尖拂开叶星怜脸上一抹凌乱的发丝,雪白如玉滴般的耳垂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红意,“阿怜可记得那时你问我可否需要捎带何物时,我便说出了先前你提及过的桐花。为何偏偏是那桐花,为何偏偏是你曾一句带过的桐花。”

“我不知晓,也并不能清楚地明白自己何时欢喜上了你。只是惊觉之际,它已成一团乱麻。”

“搅乱我心。”

叶星怜手中青面獠牙的面具砰然落到地面上,那面具上的恶鬼瞠大双目青筋倴起,血盆大口咧成一道巨缝。

欢喜眷恋一个人,巡弋人世间便会觉得与茕孑一身时全然不同。

有了幽甜、机锋和痛觉。

又像蜗牛柔软的躯体上生出了一层坚固的壳来,那些悄悄投落在男子身上一触即分的眼神,是她偷偷伸出的触角。

但是,与此同时。

叶星怜也知晓,藏在壳下的躯体如果被触碰,就像是刚落的雪。只要掉进一只温暖的掌心里,就会融化。

那只手并不温暖,却更为熨帖。

少女的手骤然抓住男子背后的衣料,力道却又是轻的。她白皙的手背上青筋迭起,浓烈却克制。

沈云谒听她唤道,“师兄,沈师兄。青行,沈青行。”

少女平日里的声音清朗,如今一声一声竟饱含万万分的温柔情意。

他早已便窥破叶星怜冷淡面孔下暗藏的桀骜,不过也是如今才知那晓清风朗月般的感情后是一座亟待喷涌的火山。

炙热得犹如熔浆。

浓烈得令人发烫。

“嗯,我在。”

沈云谒低下身子去将那张面具拾了起来,朝叶星怜递了过去。

两人耳垂都泛着微微绯红之意,男子手掌一翻又将先前那枚青璞玉变了出来,置于掌心细细地端详,“雕刻的线条十分流畅,阿怜是曾学过作画?”

“嗯,幼时母亲曾为我请过一个大家,特地请他教我学画。”叶星怜一边看着他手上的玉佩,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面具雪亮的獠牙,“师兄,且看看,可喜欢。”

沈云谒将自己腰间原本那枚琅嬛玉佩解了下来,挂上了那块青璞玉。

玉佩通身大部分为玉白,中间流转着一抹青箐光华。白色的鸾鸟周遭是雅致的青色桐花,行走之间栩栩如生的鸾鸟似要振翅而去。

男子身姿挺拔隽如刀拓,衣波湛澹,观之就像是九天谪仙临世。

“很雅致,我很喜欢。”

叶星怜闻言嘴角忍不住上扬,“那就好。”

这时那所谓的回去买竹花糕的二人终于姗姗走到两人身前,吴缨眉一双眸子只看了一眼,便敏锐地发现了沈云谒腰间那块突然多出来的玉佩。

雕刻的图案极为生动,尤其是那只白鸾的眼睛,似是要活了一般。只是那玉佩下面的流苏络子,用的线料虽是由浅至深的迭变青,但编织出来的整体模样与那块玉佩相比较便显得稍逊一筹。

上优下劣,这样的东西,在多宝阁里绝对不能买到。

应当是旁人送的。

吴缨眉又去瞧沈云谒脸上的神色,眼角眉梢皆是藏不住的飞扬喜色,嘴角是蕴含着脉脉的无限柔情。女子顿时便知晓了那块玉佩的来源,她快步靠近叶星怜将手中的纸袋举到少女眼前。

叶星怜只觉得一股温热的竹子之香扑面而来,她接着听吴缨眉说道,“阿怜,这叫竹花糕。是以新竹所开的花所制的糕点,口味清雅淡然,幽甜却不觉腻。你来尝尝。”

“好,谢谢师姐。”

少女伸出两根手指进那纸袋去,拈出一块雪白的糕点来,那股如新竹一般的香味随着腾腾的热气袅绕上来。

叶星怜轻轻地咬了一口,入口极度绵软,那糕点里的香气蓬然在腔内逸散开来。她朝吴缨眉点了点头,“很好吃。”

这时,少女忽而察觉到了一道阴冷沉绰的眼神落在了她的身上,滑腻如泥沼,阴寒如毒蛇。

她循着那道视线快速地转过头去,恰好看向对面街角的一处暗巷。那道视线的主人似乎是察觉自己被发现,很快又将目光收了回去。

吴缨眉也朝那处巷子望去,一边朝叶星怜问道,“阿怜,怎么了。”

叶星怜摇了摇头,笑着说了句“无事”便跟着几人转过身去。她负在身后的手却轻轻一动,一道锐利的剑气朝那暗巷袭去。

几人沿着长街的尽头缓缓朝前走去,因为大部分修士已经去了青镜街的另一边,是以这处便没了人流纷涌的景象,沈云谒四人便能好好地逛一逛。

天边明灯四散,青镜街上可以玩乐之事数不胜数。

四人一路猜灯谜,叶星怜与吴缨眉到后面手里已经提了好几盏极为珍贵的紫色琉璃灯。

模样各异,有含苞莲花、天狗食月之类别致的造型。

叶星怜手里甚至还有一盏八面宫灯,是沈云谒赢来的,每一面上都绘着八洲之内不同的奇瑰景色。

有青云剑宗群峦之间的接天石碑,梵音妙舟那大泽之上的接天碧荷,长明海畔悬浮在半空的玉宇琼楼。还有的依次便是中洲、上白之景,渺无畔南陵十八道的佛塔僧寺,东阴群妖熙熙攘攘。

最后一面是峭立的断崖旁伫立大大小小的黑色殿宇,悬崖险而深,似乎只从灯上看一眼便能瞧见那崖下翻涌的寒风。

叶星怜知晓这当是天极不夜城之景象,便是那人人提及便面生肃色的魔域。

她眉头俶尔皱起来又极快地松开,在那里,还有一个她不得不面对的人。

在距上白洲千里之外的西北方向,天空中乌云滚滚雷电在其间逡巡。一道灰色人影披着件玄色的罩衫立在寒风猎猎的悬崖边,他双手负在身后目光朝远方眺去。

那风刮在人脸上便如利刃一刀一刀细密地凌迟,疼且带着股阴冷之气。

柳相春不得不用灵力造出一面防护罩来挡在身前,步步朝灰衣男子靠近。他定睛一瞧才发现喻竞舟周身并无任何抵御,但那些寒风却自动地绕开了他在空中肆虐,在地面袭卷翻腾。

黑衣男子躬下身双手作揖,一管声音如黄鹂出谷泉水击石,“主上,在灵药谷那边的人来了信。”

喻竞舟从袖中伸出一只嶙峋却似雪般惨白的手来,紧了紧身上那件以银色细线绣满了繁复阵法的外衫。他闻言“哦”了一声,“信上如何说的。”

“圣蛊……”柳相春顿了顿,低哑而魅惑的声音滞涩,他闭着眼睛答道,“不见踪迹。”

“呵。”

灰衣男子喉中溢出一丝轻笑来,他手指轻轻一动身侧的那片悬崖边骤然往下塌陷了一片。破碎的石块掉下深渊一霎便消失不见,喻竞舟将手拢进袖中,如玉般的脸庞上仍是那幅淡然的模样,“圣蛊只要活的,此事无需你再插手,让解山河去办。”

柳相春心下一惊,但眼前这位乃是整个天极之主,他快速地垂下头去答了声“是”。

等黑衣男子脚步窸窣地从崖边退开之后,喻竞舟目光越过深渊那头层峦的山峰,远隔千里,但他似乎还是看见了那青黛嵯峨群山之间伫立于云间的接天石碑。

若是算上他这个叛出师门的逆徒,青云宗百年之内一门竟出三位摘星主。

那日摘星台上的最后一战,他也看了。机敏灵慧,剑气卓然,傥荡锐意竟势不可挡。

虽说是天道眷属的道子,但那身风骨怎不叫人倾心。喻竞舟想起自己当年在那门后的境遇,不由得思忖起来,按照那少女的性子是不是也会去剑冢一游,那断崖上的几行小诗不知她又有没有看见。

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日白衣少女一身血色立在石台上的模样。

面目冷艳眼中却是坚毅之色,若再有百年,她又该是怎样睥睨有生界的存在。

喻竞舟想着嘴边露出一抹笑来,如昆吾山巅的雪莲乍然迎风而开,不过,为了那事这位天道之子怕是等不到那日了。

他将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低下头望向自己脚下那片寒风丛生交错亘起的深崖。心念一起,从远处突而便飞来了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它枯瘦的褐色爪子停在喻竞舟的肩头。

男子伸出一只手来到那乌鸦尖尖的喙边,一缕黑色雾气沿着长喙进入它的体内。霎那乌鸦便睁开了紧闭的双眼,漆黑的两颗眼珠里却像是有了灵识一般滴溜溜地上下转动几圈。

喻竞舟放下手,那黑色的乌鸦便俶尔振翅朝远处飞去。

那方向,正是去的上白洲。

沈云谒一行人回到长徵宫之后便各自回了院中休息,叶星怜同吴缨眉在逐津院前道过别之后推开槐风院的门走了进去,她轻轻一挥手身后两道木制的门扉便又轻轻地掩了起来。

她沿着竹径走到廊下,脚下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凌空而起,她将手中其他的灯笼一一地挂在了屋檐下。

只留了那盏八面宫灯置在地面上,自己在它身旁坐了下来。四人在那青镜街上喝了些酒,只不过她虽是饮的果酒却也有些微醺,叶星怜就势躺了下来,微微一侧目便能看见那精巧的灯盏,华光大放。

少女抬起手来凌空一取,掌心便多了片翠绿的叶片。

她将绿叶置于唇边,唇瓣一开一合槐风院里便响起了清韵的曲调来。音律随性,让人不禁便想起恣纵明亮的少年,自长街前纵马而过,亦使人想到波澜迭起的滔滔大海和巍峨的蔚然山河。

叶星怜吹的,正是当年沈云谒在流霜顶弹奏的那一琴曲。

在那果酒的催使下,少女不由得缓缓闭上眼睛睡在了那廊下。手上没了力气便一松,握着的那片绿叶也就被风吹远了。

叶星怜再睁开眼发现耳边传来鸟雀清啾之声,她从床榻上起身,伸出手去缓缓地撩开了那绣着松枝百鹤的帐幔。接着她便听见外屋传来轻而缓的脚步声,一个身穿粉衣的少女走到了榻前,手里捧着一套素净的罗裙。

她面容像是隐匿在一片雾气后,看不清楚,只是唤了一句,“小姐,你醒啦。”

少女的眼神在她脸上逡巡了片刻,发现还是看不清后,便在脑海里那许久未触碰的记忆寻找声音与之相符的人。

叶星怜声音沙哑但仍能听出里面的稚嫩来,她缓缓斟酌着开口,“雏樱。”

“哎。”那丫鬟笑着应了一声,接着面容便从那片雾后显露了出来。

她脸庞生得十分清秀,唇瓣下有粒小小的黑痣,正是她从前的侍女,雏樱。

见少女起身下地,雏樱将手中的罗裙放到一边,忙拿起榻边的绣鞋给叶星怜穿好。她接着将罗裙展开,一边为叶星怜穿上一边开口说道,“小姐,秦大家已经到了,在濯月亭中等候。”

“秦舟玉?”

雏樱又笑,那粒小痣便往下压了压,“是啊,虽说前些日子秦大家对小姐你苛责了些,但总归是为您好的。”

她矮下身子将那罗裙的腰带仔细地系好之后,站起身来才接着又说,“听说去日二小姐也提出也想同他学画,但大家可并没有同意。小姐你不如看在这件事上,不要同秦大家负气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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