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一百章、窥相

因着长徵音会还有两日便要举行,沈云谒与吴缨眉皆担起了筹措盛会之责。叶星怜便留在槐风院里,如昨日一般盘坐在廊下吐纳修炼。

还是清晨,日光未穿透云层乍现之际,有几只毛绒绒的肥硕鸟雀停在了槐风院的墙头上。墙上爬满了翠绿的藤蔓,那上面还滚动着颗颗晶莹的水珠。

长徵宫内灵力浓郁,白衣少女自从昨晚入梦发觉教导自己三月的丹青老师秦舟玉有些不对劲之后,她便愈发坚定努力修炼的心思。足足运行了两个周天之后,叶星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来。

这时槐风院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有道清稚的声音自院外传来,“叶仙子,我是碧鸿真人身边的小侍。真人命我来引仙子前去鸣竹殿一叙。”

叶星怜脚尖轻轻在廊上一点,凌空而起便纵身跃到了门前。她轻轻打开两扇门扉,微微低头,便见一张清甜的稚嫩脸庞出现在眼前。

少女朝她轻轻点了点头,“好,还请小侍带路。”

小侍先行,叶星怜便跟在她身后。她抬起头去看,发现长徵宫内的树上皆挂上了细碎的明铛,只要有风来便能听见相合成曲的清脆铃铛之声。

她在槐风院中却没有听见,想来是为了不搅扰她起居修炼才特意地避开。

碧鸿真人的居所便叫鸣竹殿,叶星怜跟在一身清皎荷红色的小侍身后缓缓朝前走,一边开始思忖起这位真人邀她一叙的目的来。她思绪纷纷繁繁缠乱起来,等再回过神时才发现两人已经到了鸣竹殿,那玉雪可爱的小侍朝内伸出一只手来,“仙子,鸣竹殿已到。”

“多谢。”

白色的衣角在空中划起个悠悠的弧度,叶星怜抬起脚来坦然地踏进院中去。

鸣凤在竹,白驹食场。

这处殿宇如其名号一般,里面种满了丛竹,只不过却是深紫色的。楼阁坦立,支撑屋梁的木柱上还有残留着苍翠的树皮,有肆意的嫩绿枝桠横生出来,这样便是一处极妙的景色。

叶星怜环顾一圈,并未发现碧鸿的身影,她转念一想,抬起脚步走到了那丛紫竹前。

果然,下一霎那错落有致的挺拔紫竹便俶尔朝两边打开,露出里面正端坐在茶案边径自饮茶的阑衫女子来。她偏过头来,朝少女露出个温和的笑容,“阿怜,是吗。过来吧。”

叶星怜抬步走至碧鸿面前,朝她微微一颔首之后才在女子的对面缓缓坐下。

案上一只小泥炉上焙着紫砂茶壶,茶水咕噜咕噜地沸腾,在一片荫翳的竹林里清幽的茶香袅袅而起。碧鸿一只手牵引着衣袖另一只手捉起那茶壶来,缓缓将清莹的茶水倒在一只茶盏中,“偶尔听小眉提起,你不甚能饮酒所以今日便煮了茶来招待。”

她将那茶盏缓缓推至少女面前,微微一笑,“来,且尝尝。”

叶星怜端起茶盏放置嘴边,轻轻将浮在水中的碧梗茶叶吹开,饮了一口。她抬起头来朝碧鸿真人看过去,“甘冽醇香,唇齿留香,很好喝。”

女子笑了,眉峰的那点红便显得愈发生动。

她也缓缓地饮了一口茶,接着突然开口问道,“不知阿怜与青行是如何相识的。”

她知晓若是没有旁的事亘生,沈云谒与眼前这位少女绝不会有如今之深的羁绊。封睨望与楼泓引关系虽好,但碧鸿又知晓即便如此,两人座下的师兄妹也绝不可能如此亲近,是以,总归是有些别的际遇才是。

“与师兄初遇是在西碧海旁的一座城内。”

白衣少女听见这话丝毫不差异,以眼前这位碧鸿真人毓秀之姿想必定是瞧出了些什么。她将手中的釉黑茶盏放在茶案上,一边回忆起那时的情形来。

“那城名唤无妄,竟有些佛谒的味道。按青云剑宗的规矩,弟子皆需下山为自己觅一把好剑。我随性驾云而至,便到了无妄城内,去了一处名唤四合的书阁里寻找与剑器有关的书籍,便是在此遇见了沈师兄。”

碧鸿嘴角挂着一抹兴味盎然的浅笑,她点点头,“独身寻找剑器的,有生界之内怕是只有青云这一个宗门。”

少女也笑了,两边嘴角皆轻轻往上扬,冷冽的眉目乍然柔软下来。态浓意远淑且真,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里全是沉香锦绣。

阑衫女子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收了回来,暗忖冷淡面目之下竟有此番姝丽匹世的容颜,倒也难怪。

接着她便又听叶星怜说道,“真人所想的怕就是师兄当时所想的,他似是堪破我的师门便嘱托那四合阁的掌柜领我上楼一览。虽是有此从旁相助,但仍未找到自己喜爱的剑,翌日离开此城,行至西碧海上与一位老者缠斗,又得了师兄搭救。”

“西碧海。”碧鸿眼帘一抬,在少女腰间挂着的剑鞘上一扫,“莫非是因那海中的千年黑蛟。”

叶星怜点头,一边缓缓捉起茶盏,“真人猜得不错,正是。”

“你那剑上有黑蛟的心头鳞,从前便听闻西碧海中有只蛟龙修行已有九百年,只需一朝化龙,腾风驾云而去。”碧鸿笑了笑,眼中流露出几分赞赏来,“算算日子只怕那蛟已生一只龙角来,那老者是想要那只龙角吧。走些旁门左道增益修为,倒是全然不顾道义与廉耻四字,不是邪修便是些无情屠狗之辈。”

最后女子话中竟带了几分难以压制的怒气,喷逸而出,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安抚地望向少女。

“阿怜似是从凡尘来的,想必在有生界也无血亲。”碧鸿撩起衣袖,取下自己腕间一只血色的玉镯来,“你与青行是师兄妹,在长徵宫内且不要拘束。既然收下了沈云谒的解语簪,也便收下这只镯子罢,全当戴着耍。”

叶星怜骤然抬起眼睛来,与阑衫女子的眼神撞到了一起,她瞬间了然这内里所含之意耳廓立时便成了绯红的一片。

她伸出双手去接,却被碧鸿轻巧地捉住了左手。

少女微微瞠大了双眼,显出难得的青稚与纯软无辜的昳丽来。

碧鸿将那血色玉镯套在她雪白的腕间,分明还有几分大的手镯一下子便缩小了几分牢牢地贴在叶星怜的手腕边。阑衫女子笑,“知晓你右手要使剑,便戴在这只手上好了。此镯能自行变化,便不会阻碍你的动作。”

她的手掌与沈云谒的不一样,十分温暖,少女看着碧鸿关切的眼神竟有片刻的失神。

“多谢真人。”

碧鸿并非音修,她擅阵,紫竹林内每一棵竹内便蕴藏着一道阵法。

可她对于情绪的敏锐不亚于音修,或者说更甚,她立时便察觉到叶星怜突然的失神。她想起昨夜沈云在执宿院里说起的话来,既能手握一脉劫雷定是道心非常,凡尘之人有凌霜傲雪般的冷淡,不是天性如此那么定是命途舛然。

碧鸿轻轻拍了拍叶星怜,下一秒眉头微皱轻轻一挥衣袖那片合起来的丛丛紫竹便又向两边展开。

叶星怜一边抽出手来一边朝竹林外看去,发现那儿正站着一身绛紫的翩然少年,却是萧呈冕。

女子眉头一松,笑着朝少年问道,“呈冕,来此处有何事。”

紫衣少年一边走进林中来,双手拢进袖中朝二人见礼,虽是谦卑之姿但仍可窥见那下面的隐约矜贵。他在距茶案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声音清朗,“有禀师娘,师尊在议事殿中命我请师娘前去商谈。”

萧毓说完又朝茶案边的白衣少女福了一礼,“见过叶师姐。”

碧鸿拉着叶星怜的手,两人一同站起身来,她闻言点点头,“这便去,我一人即可。呈冕,你送你叶师姐回槐风院,若是无急事,在宗内逛一逛也可。”

阑衫女子与叶星怜对视一眼,见她点了点头便悠悠离开了紫竹林。

萧毓笑了笑,一双俊秀的眼眸弯成半钩月亮,眉心一粒朱砂痣红艳如血,“叶师姐,请随我来。”

叶星怜对于萧呈冕此人从前多多少少是有些不一样的。

小时候在将军府那匆匆一回头,雪裹银装的庭院中突兀地望进了那一双精灵俊秀的眼睛。那时萧呈冕还是天地眷属的太子殿下,身强体壮又聪慧毓秀,连肃穆刻板的帝师闻丞相都对他夸赞有加。

再见的时候是她随母亲明怀瑟进宫赴宴,隔着玉龙桥远远瞧见萧呈冕峻拔地站在荷花池边喂池中的黑背锦鲤。

一身明黄色的太子冕服更称得他面若明玉,其实更因为此时他病体缠绵,身体羸弱。

容光四射的妇人走在前面,叶星怜便悄悄地朝少年投去目光。萧毓身边还跟着个小太监,手里捧着袋鱼食,他便时不时抓起些鱼食来细细地洒到荷花池里引得那些锦鲤前来争食。

黄衣少年的目光落在那碧波连天的荷塘里,一双黑眸沉沉,突尔他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嘴角缓缓朝上一扬。

眉心的那颗朱砂痣都变得生动鲜艳起来。

风光明净,奇服旷世。

百川沸腾,山冢崒崩。

那荷花池便是早年萧毓失足落下去的那处池子,后来与此事有干系的秋妃被处死,而其他牵扯出来的人也一一被下了大狱。叶星怜有些不明白,为何面对这样一处差点丢了性命的地方,他还能露出如此濯濯如春日柳的笑来。

比起幼时的风光无两,此时华韵内敛的沉郁之色却更令她觉得胆怯,心中更亘生出几分想靠近的妄念来。

少女跟着母亲走过了玉龙桥,只留下一个背影给那骤然抬起头来朝她望过去的太子殿下。

只是再想起来却恍如隔世,心下只留怅然。

叶星怜跟着萧毓走出竹林去,两人方踏出来的一刻那丛丛紫竹便缓缓地合了起来。萧毓走在前面,脚步悠悠地领着少女走出鸣竹殿去,“明日音会便要开始,此时长徵宫内倒是十分热闹。师姐想回槐风院还是四下逛一逛。”

该说是不愧当过太子之人,虽是给出选择但却已经有了偏颇。

她在少年身后点了点头,“若师弟不急的话,便劳烦师弟领着我在长徵宫中看一看。”

萧呈冕停下了脚步,等着叶星怜走过来与他并肩之时才微微笑着道,“并无急事,师姐请。”

两人沿着鸣竹殿一路闲晃,叶星怜虽心有疑虑却不好直言。这时她与萧毓恰好走到了一处荷花广渠边,水渠九曲迂折盘成一个巨大的“几”字,中间筑着一座四方的木台,四面菡萏随风摇曳,碧色莲叶亭亭举立。

叶星怜停了下来,绛衣少年却直直地走到那荷渠边上去。

脚步悠悠竟像是着了魔一般,少女见状脚步匆匆地追上前去拉着了萧呈冕的手腕,情急之下她唤道,“殿下。”

箫毓转过头来,双目清明,闻言嘴角微扬露出个浅笑,“我如今已经不是什么殿下了,叶小姐。”

叶星怜松开他的手,见他转过去看着那荷渠又说,“早些年,我在东褚皇宫内的荷花池边喂鱼,心灵福至抬起头见到一位身着白衣宫装的少女正款款走过玉龙桥,不过只瞧见了背影。再见叶小姐,才知晓原来那日桥上之人是你。”

“是,那日我随母亲进宫赴宴。”

“叶小姐,是否好奇过为何我要在那险些丧命之处久留。”

叶星怜直觉此事与他失足落水的缘由有关,果然接着听绛衣少年说道,“自我落水,宫中上至嫔妃下至宫婢不知波及几何。如此兴师动众足以见君父之厚爱,只是他尚且不知我落水便是因为他对我这太子的宠爱。”

“他曾同我说,我出生那日天边祥云彩霞遍布,鸟雀鹤鸾齐聚,清鸣之声响彻乾宁殿。此乃祥瑞之昭,昭示东褚必当挞伐外敌破除奸佞之臣。果然,那年明家两位将军出征降服了夜涂,南边又挖出了一座金矿充盈国库。是以他后来批阅机密奏章时也将我带在身旁,有时面谒朝臣也容我在御书房听政。”

“赐名为毓,冠字为冕。”

“天子之厚爱,叫旁的皇子公主皆眼红心热令那些妃嫔都啮齿暗恨。如此这般,便终于出了那年冬日落水一事。”

萧毓声音泠泠,此时他忽地转过身来面上带笑看向叶星怜,“可叹那人千般算计还是叫我窥见了真相,叶小姐不如猜一猜那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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