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陷落之地

巷甬边的水缸中波光粼粼,水波悠悠晃荡几圈,昭示着此前这里并不平静。

灰色墙体上是被剑气割出的道道痕迹,细长而丰锐。

沈云谒伸出根手指去摸了摸眼前的一道剑痕,发觉无异之后他又仔仔细细地看起别的地方来。很快,青衫男子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四处的墙面上皆是剑痕只有一处像是被什么保护了起来一般,光洁如旧。

他探出一丝神识进入那处,紧接着一股强劲的力量如旋涡一般从那里袭卷而来,将男子拉了进去。

瞬行符一使,曼娘与黑衣人眨眼便逃至了距上白五百里之外的东阴。

两人腾云在天边缓行,女子终于忍不住开口,“师父,您说的那处残芥真的无法逃出来。”

“呵。”黑衣人笑了一声,只是细听却能察觉那里面的冷嘲之意,“那处芥子本是一大能之物,不过她身死陨落那芥子被毁便成了一处残芥。人人都道一花一凡心,一叶一世界。每个内藏浩浩乾坤的芥子便如一片绿叶一般,只是如今那片绿叶上不得盛风而去下不得落地归根,只能漂游在化外玄冥,成了一处陷落之地。”

黑衣人骤然伸出两根手指来,把住曼娘的下巴,眼神上下地来回逡巡。

“那沈云谒乃是长徵宫宫主沈仞与碧鸿真人独子,生得倒是幅好皮囊,天资更是鲜少的出众。若是一尝,定是非常好滋味。你问那残芥之事,是怕那沈云谒也进去了自此在里面烂成肉化成骨罢。呵,他对你那姐姐可不意般,说不准此时已经也一道被卷进那残芥中去了。”

“事到如今,且把你那些小心思收一收。莫说那沈云谒瞧不瞧得上你是一回事,便是如意峰上的那桩事,你也别想着还能得人家个好脸色。”黑衣人松开手,“东阴是妖王之地,他脾性素来火爆,此处不可久留。”

曼娘白皙的下巴上立时多了两道指印,低下来的眼里多了抹阴鸷。

她不敢去揉,只低声问,“那,师父,我们接着去何处。”

“回天极不夜城去。”黑衣人笑着说,“那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她虽是少女的外貌披着纤细的躯壳,但那这番行事乃至说话作风确实并非叶听月这样一个凡子庶女所能显现出的。

曼娘悄悄地看着身侧少女戴着漆黑面具的脸庞,目光流转了片刻便收了回来,这张脸本来该是她的。

只是如今,她拥有的是一张更加艳丽的脸庞。

自叶星怜在叶府走了一遭,用了不知什么样的邪术让叶仲川写下了那和离书后,叶听月便愈发觉得待在家中似是如坐针毡。

林皎娘能从一贫女翻身成了如今的官夫人,心机乃至如何屈逢小意都自有自己的一套手段。

她恐惧那所谓的伊人蛊,心下惶惶,日思夜虑鬓边竟然真的生出几缕银发来,连那双她最引以为傲的水波潋滟的眼眸旁都亘出道道细纹。

林皎娘伏在铜镜前哭了一场翌日便开始四处留心,寻找能破解那伊人蛊的化外高人。

只是那所谓能让红颜枯朽的伊人蛊却是叶星怜胡诌出来的,哪里又能找到真正能破解之法。

有想从中投机之人便设下了滔滔的圈套,骗走了叶府一大笔金银钱财。而叶府之主叶仲川需要的是小意体贴,自是对林皎娘此番行为觉得愚蠢且厌烦。

若对一个人有了些许厌憎,它便似书卷上的细小蛀虫般破开心上壁垒,只觉愈见愈厌。

多做是错,少了心思也是错,过分地小意便是矫揉,从前看起来曼妙如堤上柳的腰肢扭动着便是【浪荡】。

世间多的是更加温柔的好颜色,叶仲川便难免地对旁的女子动了旖旎心思。

他忽略了叶星俩留下的那根银针,或者说世间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叶仲川从心底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嫡女真的会动用这般手段来对付自己。

搅得五脏六腑痛得翻江倒海,生也不能死也不能。

有日叶仲川下朝归府,素来俊朗的脸庞上似是被砸出了一片红印。

林皎娘见状心下一慌,款款迎上前去低声问,“长清,这是怎么回事。”

中年男子斜着眼睛睨了过去,清丽的女子脸上已经生出了细纹来,虽敷上了精细的粉脂却也难以掩盖林皎娘日渐衰老之相来。叶仲川抬手,挥开了她凑过来想触碰的手,“无碍。”

叶听月站在长廊的转角处,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她肩头立着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两颗眼珠较寻常的雅雀又要大上一些,它嘎嘎叫了两声,“你父亲在朝上公然落了东褚天子的脸,盛怒之下当堂便被天子拿一旁太监的拂尘砸了脸。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你那好姐姐留下的银针从中起了作用,常遭受病痛怒气倴起,自然急躁了些。”

少女粉色的衣角被风吹起,她双目不知望向何处,“师父,是时候了,便按你说的办罢。”

那天夜里叶府无端起了场大火,府中上下连叶仲川、林皎娘在内的几十口人皆葬身火海。两道人影立在不远的一处屋檐上,黑衣少女的脸上是被火燎出的道道痕迹,她双指飞快地结印,从熊熊大火之中引出丝丝缕缕的红烟来。

少女缓缓从胸中吐出一口浊气来,她眼里含着赞赏之色望向立在自己肩头的乌鸦,“你竟真的愿意做出这样的事来,心性狠绝真不愧是我的徒弟。”

她紧接着又冷冷地从喉中“呵”了一声,“倒是比从前那个,好上太多。”

黑衣少女又点了点乌鸦的脑袋,“放心罢,为师会替你找一幅比先前那好上许多的皮囊。”

一场猎猎的大火将叶仲川不惜求取自己不爱之人换来的家业付之一炬,世人知晓了明镜翊与明言战死沙场的真相,从前恨不得将这二人咒骂得永世不得超生。如今见叶府惨状,却又想起他们先前将明怀瑟与叶星怜二人赶出家门的劣行来。

沈云谒勉强睁开眼,细碎的野草疯狂丛生将他的手背上乃至脸颊旁都划出道道细痕来。他从地面上站起身来,打量着周遭的模样。

一片亘生的丛草外是条倒流的长河,头顶的天空无日光倾泻,一片昏暗。四面环绕的群山错落伫立,莽莽山林之间竟无一点生灵响动。

沈云谒不由得皱紧了眉,河流倒退,日光遮蒙,这是异象。

比起这些,他更在意叶星怜去了何处。她应当也进入此镜不久,若无意外之事发生应该就在附近。

青衫男子指尖溢出一道精纯灵力来,缓缓注入他所立的那处草地之中。沈云谒闭着眼双手结印,引得那抹灵力结成细密的网,自昏暗的土地中飞快地朝周遭翻涌而去。

片刻之后,沈云谒飞快地睁眼,脚步不停地越过丛丛荒草朝一处而去。

有处绒绒的草地上伏倒了一片似是有人先前昏倒在此处,青衫男子很快便发现了碧绿的杂草之中那抹鲜艳的血红色。他低下身子来将那只毛绒绒的红兔抱在了手上,当即便认出这兔子就是当初叶星怜从蟠龙门后带出来的流云兽。

方才以灵力探查到的动静便是它。

沈云谒将手掌覆在流云兽身上,掌心下一股精纯的灵力缓缓沿着它的筋脉汇入体内。

只是片刻之后它却迟迟未醒,青衫男子无奈只得先将流云兽放入自己腰间的乾坤袋中。先前在青镜街上为了尽快寻觅叶星怜的踪迹已经用掉了那根头发,否则现在也不会这般惶然。

沈云谒看着那片倒下去的荒芜杂草,眼中晦涩不明。

这片痕迹定是叶星怜从空中掉下来时留下来的,若她是自己醒来离开绝不会不带上流云兽。

青衫男子骤然一挥衣袖,茫茫旷原之上厉风乍起,百草皆在一瞬被斩得粉碎。

便在此时,乌云逡巡的空中陡地下起雨来,雨丝锋利如利刃般贯了下来。很快沈云谒便发现了不对劲,他周身是无形剑气将那些雨丝隔开,但落在旁边翠绿的杂草上时竟将其缓缓地腐蚀成了一注青烟。

袅袅升起,在朦胧的雨帘中看去竟似仙境一般。

沈云谒立时便知晓这雨的不对劲,脚尖轻点,几个起落间便从那生满杂草的旷原上到那层叠山峦的一处洞穴之中。他衣袖轻挥便在洞口布下了一道杀阵,沈云谒一撂袍角便席地而坐,闭起眼睛开始修炼起来。

那“叶听月”弯刀上沾染的死气十分熟悉,令叶星怜想起了那时自上云府回青云宗时,路上遭到的那次暗算。便是因为那次一时大意导致后来双目失明,再联系那时在叶府中听见的乌鸦叫声、在拭阳道中被窥探的那中感觉。

白衣少女脑中一缕火花乍地迸现,她猛然从床榻上坐起身来。

叶星怜睁开眼便发现了不对劲,身下的这张床榻上挂着的是金莲勾边的帐幔,铺着一张柔滑的裘毯。见她醒来,有个脚步声缓缓地踱了过来,少女抬起眼来与来人对上视线。

那是张堪比薛竹泠的无双脸庞,鼻若悬胆眉如远山,最令人倾心的是那如狐狸般的漂亮眼眸。

床上的人长发散落,有股介于女子与少女间的稚涩和昳丽,男子对着叶星怜微微一笑,“客人,你醒啦。”

【这是叶星怜第三次被药铺的人看见她在后巷拾东西,前两次她都堪堪逃过除了这次。

她那怀中簌簌掉下来一堆零碎的东西,隐约能分辨出是些麻黄、葛根、白芷防风之类治疗伤寒的药材。少女虽在地上跪着但单薄的脊背却挺得笔直,两片胛骨突出宛如透明蝶翼振翅欲飞。

“因家中贫寒买不起药材,所以出此下策在贵店后巷捡些勉强可用的。娘亲久病不愈已是山穷水尽了,还望诸位大人酌情大量。”

说完叶星怜垂下头颅以面伏地,重重地给一旁的看店管事和几位小厮磕了三个响头。

只是这药店里有位小厮平时最是欺贫怕富之辈,见状嗤嗤讥笑,“叶大小姐也有今天呐,往日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可连您一个衣角都瞧不见。”

他说着说着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往前挪动脚步,狠狠地碾在少女手背上。那白皙的皮肉立时变得通红,映着那漆黑的脚印显得有几分可怖。

叶星怜一声不吭,垂着头停了片刻见无人做其他表现,最后却是从地上爬起来了。她极有风度地向一行人福了个礼然后抬脚走出了药铺,自始自终都再没看那地上药材一眼。

那管事此时终于忍不住往前走上几步,呐呐开口,“姑娘,这药材……”

“不用了,多谢。”

自称济世悬壶的药店都尚且如此,这世上落进下石、抛妻弃子的事情她也少见多怪。

叶星怜心底一片平静,眼神却越来越凉。

破败的茅草屋内传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来,呼啸着的风卷起地上的枯叶飘入空中。乌云盖顶酝酿出一场磅礴雨势,叶星怜抬头看着天空自是知道她的娘亲也如这暮春将尽了。

与鲁陂一战,东褚的几万大军全军覆没。

那报信的最后一人也不知是如何只用了两日便跋涉回到了上云府,倒在宫门前告知战败的消息后就吐血而亡了。

此次战前领军的正是她的舅舅和外祖父,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虽已身死,但旁人都说天子未曾株连九族已经是莫大的仁慈了。家产被抄了充公,仆人和管家卷着一些私财拖家带口地离开了明府,这个曾经无比辉煌的将军府邸好像一夜之间便破败了。

叶星怜自小便仰慕外祖父文韬武略,舅舅一杆银枪舞得如飒踏流星。他们做将军时击退了不知多少外敌,不知胜了多少场战役,哪怕平日里见了恶霸当街欺凌之事也必定伸出援手。但似乎朝夕之间所有人对他们只剩下了谩骂、责怪,甚至有百姓说,若不是明家父子死无全尸必叫世人唾沫淹了他们的墓碑才好,叫二人在无间地狱里也深受其苦。

而自从从拭阳道传来舅舅和外祖父的死讯,家中便开始变了风向。没了依仗的母女二人竟然是连下人都能随意欺辱的存在,饭菜里没有特别的“照料”已经算得上顾及往日情分的了。

屋内一股落灰和潮湿腐败的味道,而躺在那草床上的妇人面如禞素双唇呈灰色。她咳嗽不止,见少女进屋勉强以拳抵住胸口露出一个微笑来,“阿怜。”

“娘亲,是我无用。”

往日被病痛纠缠终日艾怨的妇人眼里一片澄澈,望着少女的眼神如同一汪拘着金色碎光的温柔湖泊。

她轻轻摸了摸叶星怜的头发,又怕将自己的死气传染于她便缩回手慢慢地端庄地叠放于胸前,“阿怜,这都是命不怪你。我悔恨识人不清错嫁叶仲川,也怨怼自己从未听进哥哥与父亲的半句劝说,如今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命。”

“只是,连累了我们阿怜。”

“是娘亲不好,知道那药来之不易还摔了它。”她眼里越说越亮渐渐沁出晶莹泪水来,两颧处是不正常的红晕,这样竟依稀可见旧日的风流与美貌。

叶星怜心有预感知道这已经最后,便伸出手与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阿怜,我的好阿怜,我好后悔,没有多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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