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大尊在上,吾等拜别

少女席地而坐,雪白的衣袍散在木制的长廊上。

天光通明,檐下的画轴便被卷了起来,叶星怜在廊上看着庭院中的那群红喙白鹤临泉而饮。

“他是如此,那喻竞舟又何尝不是如此。世间多的是这般命途舛然之辈,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生或死,皆在摆弄之内,难道天道如此,便一定是对的吗。”

沈云谒一愣,缓缓将手中那阵法书卷合了起来,塞回袖中。

他伸出手轻轻地熨平叶星怜皱起来的眉心,“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可以说,一定是对或错的。万物所行的乃是其天性,鱼水交融,落叶归根。每个人的命途也许从一开始便注定了结局,但还有个词,阿怜想来一定知晓,那便是人定胜天。按照先前阿怜的说法,那喻竞舟从你幼时便刻意接近应当是想拉拢你这个天道之子,但后面竟出了意外,被楼师叔收入门下。上苍霸道但亦能改变,那位毕至维道友不正是如此。我并不否认那喻竞舟反抗天意又有何不对,只是他执意如此,却害了多少无辜性命。天道秩序一但被毁,轮回覆灭,后果不堪设想。”

沈云谒一笑,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天意无常,不论其对错。功过在我,且持己心。”

雪白的衣角随着少女身形翻飞了起来,叶星怜脚尖在木廊上轻轻一点便跃到了庭院中。

她两道鸦羽长眉舒展开,双眸乌灵闪亮,少女清喝一声,“剑来。”

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悬于帐幔边,它颤动起来发出嗡嗡的声音。接着俶尔似一道利落天光飞出屋子去,沿着长廊来到了叶星怜的手里。

少女手腕一转,周身便起了一阵风来,她一手握着剑鞘,另一只手捉着烛照剑。

剑身迎着天光折射出粼粼光芒来,点、劈、折、斩,点拨迷惘,劈开前路阻碍,折断藤蔓般的纷乱纠缠,斩出一条坦荡荡大道来。

我今若不证,无上大菩提,宁可碎是身,终不起此座。

拘山站在长廊上,静静地望着那在庭院中舞剑的白衣少女。

天道之威,在其不可违逆。便是因此,哪怕太盱境与下界的通道近百年来已经愈发狭窄逼仄,她与白石却也无法破除这壁障。如此下界八洲的修士飞升只会愈难,偌大的有生界竟会逐渐被困成一潭死水。

而能解此困局之人便在眼前。

女子眼睛微微一眯,目光化作虚无地道道丝线缠在了叶星怜身上。

这丝线渐渐织就成一幅栩栩如生的画来,只是拘山才看了几瞬眼睛便似被银针刺了一般疼痛。她垂下眼帘,快速地割断了那些丝线,接着抬起一只手来捂住了自己的右眼。

掌心逸出精纯的灵力缓缓渗入眼瞳之中,但那股灼痛之感却久久没有散去。

她无奈地一笑,果然是天机不可泄露。只是想起方才见到的画面,拘山眉心又是一蹙。

天无浮翳,四气清朗,假山旁的白鹤悠闲地四下踱步。叶星怜利落地将黑色长剑收入腰间的剑鞘中,头一转便看见了站在廊下的蓝衫女子。

她感应到少女的目光,缓缓地放下手,将那只被天道灼痛的右眼暴露在叶星怜的视线之中。

叶星怜自然瞧见拘山右眼里那突兀的一粒豆大的红色斑点,她两道长眉一皱很快又松开。少女阔步迈开,来到长廊前朝着廊上的蓝衫女子行了一礼,“见过大尊。”

“难怪那日在观法场中卢凤洲能识出你二人的来历。”拘山微微一笑,“你使剑的招式,有些地方与白石倒有些相似。”

“让大尊见笑了。”叶星怜抬起头来,坦荡地迎着拘山的眼神,“初入青云剑宗之时,第一眼见到的便是那块接天石碑。碑中人身如游龙,矫健骖翔,师尊后来告诉我那碑中人乃是白石老祖舞剑的残影。想必是因为这个缘由,多多少少便掺杂了些老祖的身形、招式。”

蓝衫女子嘴角一扬,修润的面庞便愈发俊雅。

“白石将残影留在那重石碑之中,便是为了激勉后来弟子。若能见你与你师兄此番模样,应当也算是不费当初的一番心思。”

她伸出一只手朝叶星怜招了招,少女一愣接着走上木廊,跟在拘山身后沿着长廊朝另一边走去。

两人朝前走,叶星怜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那些画卷上。蓝衫女子注意到她的目光,喉咙中溢出一丝轻柔笑声,她缓下脚步与叶星怜并肩而行,“瞧你这模样,想必定是入了那千水江山图里的秘府,见到了如出一辙的画轴长廊罢。”

少女侧目,见拘山乌黑的长眉轻轻一扬。

她点点头,“是。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呵。”拘山想起那名唤写意汀的府邸来,“那里是我的一处私府,里面似乎还有株桐树,那树上有柄天造地设的宝剑。那剑是历了十道天劫之物,若非心性坚定之人恐怕也难以掌控。那位绯衣小道友,看着俊秀面善,竟未料到四人之中是他取了这‘一枝春’。”

拘山虽是秘府之主,却不明了那取剑过程中的种种,只能借那秘府中的画卷为眼瞧一瞧表象而已。

“此人虽瞧着面善,却并非良善之辈。”陡然提起妒川,叶星怜心中一跳,她眯了眯眼睛说道,“万人的性命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可随手摆布之物,不过既死之人的事不提也罢。”

男子坐在宽大的玉椅之中,他一只手支着脑袋,乌黑如瀑般的长发遮了大半的面容。

另一只手正轻轻地转动自己拇指上的翠色扳指。

“不肯说。”男子尾音朝上一扬,调笑般的语调里竟叫人觉得背脊生寒,“那可没有好果子吃咯。”

被人压着跪在堂下的金衣少女低下眼睛,心中闪过一丝侥幸。她手指微动,便有一只黑色短箭从她袖中飞了出来,直直地朝那高座上的绯衣男子射去。

男子未动,立在他身后的道童笑盈盈地从手中棋瓮里甩出一枚黑子来,将那箭矢击落。

黑箭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那黑色棋子飞回小童的手里,他声音清脆却盖不住里面的讥嘲之意,“你这蛤蟆未免也太不知好歹了些。”

金迢迢脸上顿现两朵红云,她羞恼地捶了捶光洁的地面,“我,我分明是金蟾,哪里是什么蛤蟆。你这小孩,嘴毒便罢了眼力还差。”

绯衣男子缓缓坐正了身子,叫金迢迢总算看清了他的面容。

男子面容俊秀,面色十分白皙,澄白似玉。乌黑的发间簪着一只白玉兰花簪,姿态舒张,瓣叶栩栩如生。

他望着堂下的金衣少女和黑衣少年微微一笑,颊边有两只小小的酒窝显现,“我并不关心这位姑娘的品种,蛤蟆也好所谓的金蟾也无所谓。只是我倒很好奇,你们跟着我溜进来做什么。”

妒川将视线落在金迢迢身旁的黑衣少年身上,“自进这殿,你便没说过话,是因何缘由。不敢,还是不愿。”

他手指一动,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便袭上了追乌的喉间。黑衣少年飞快地双手捂住自己的喉咙,清秀的面庞上满是惊恐之色,在那巨力的攻袭之下追乌还是哑着嗓子开口了,“妖僧,是你。”

乍然听见这粗噶的声音,妒川便知晓了这位面生的少年的身份。

他笑盈盈地看着追乌,颊边的两只酒窝愈深,只是双眸之中却蕴着沉绰的暗色,“哦,原来是你这黑毛畜生,真是许久未见了,你那位仙子姐姐呢,怎么不见人影。”

“没想到,那玄铁令竟被一剑魂夺去。”

“正是。他那主人落入长明海中下落不明,他取那玄铁令定是为了他那主人才入的千水江山图。”

拘山二人走到长廊尽头,视野便顿时开阔了起来。木廊顿时变得极为狭窄,只有一条细桥朝着浩渺的云海延伸出去。

叶星怜朝下看去,莽莽林海和弯曲迂折的河流宛如一幅画般安静地匍匐在脚下。

向上看去,有群群红喙的白鹤在天边振翅而飞。少女定睛一看,云间竟然有只集狮头、鹿角、虎眼于一身的巨兽,它尾巴形状像龙尾,脚下踩着四朵绵绵白云。

那巨兽在云间打了个滚,接着懒洋洋地躺了下来。

“是麒麟。”

拘山点头,看着那惫懒的麒麟嘴角露出个无奈的笑,“是,自天地混沌初开便应运而生的祥瑞之兽。”

叶星怜有些出神,“有这样的神兽在旁,岂不是事事皆会如意。”

“虽说麒麟愿力确实可以助人视线心中所求,但它性格惫懒,五百年才肯出一分愿力。”蓝衫女子双手负在身后,“所谓夙愿,皆不过心中所求、所想、所不甘而已。修为至此已无所求,所想所行的皆需一己之力,不甘的其实乃是心中执念,若是以麒麟愿力将其改变恐怕也不能再称得上‘不甘’二字。”

“大尊这样想,确实是有大智慧在其中的,可旁人却未必如此。若得此瑞兽,天翻地覆不过也只是在转眼之间而已。”

拘山闻言,眼角的余光便扫了过去,眼中是微妙神色,“可你不就是这般想的。”

叶星怜一笑,抬眼望着近在眼前的浩渺云海。一阵清风袭来,她顿觉肺腑通畅,心中郁气一扫而光。

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二人闻声转过头去,见青衫男子在一羽衣少女的引领下沿着长廊走了过来。沈云谒双手拢进袖中先朝拘山行了一礼,喊了声“见过大尊”,又笑着望向叶星怜,“阿怜。”

“师兄。”

叶星怜心中了然,她的伤势已经大好,有生界内事端频起,他们二人是时候离开这琅嬛洞府了。

“大尊。”沈云谒嘴边露出个温和雅致的笑容来,“如今阿怜的伤势已经大好,师门亲朋皆不知我二人落入那残芥之中,想来必定十分忧心。而且下界近些日子来事端频发,我们师兄妹二人是时候离开太盱境了。”

“既然如此,我便不多留。”拘山看向立在一旁的羽衣少女,“待会儿便让小鹤载你们二人去下界的通道那儿罢。虽近百年来下界修士飞升愈发艰难,但只要道心坚固,便总有再见的一日。你们二人,这便去罢。”

叶星怜福俯身亦朝拘山行了一礼,挺直的背脊弯下来呈现的也是锐利的弧度。

“青云宗叶星怜,拜别拘山大尊。”

少女福了一礼之后便直起身子,与拘山擦肩而过,同沈云谒一起沿着长廊又朝回走去。羽衣少女转身看了一眼拘山,接着脚步轻快地追上二人,引着他们走了出去。

等三人的身形渐渐走出视线,云间的那只瑞兽麒麟才悠悠踏着绵云朝蓝衫女子走了过来。

麒麟的脚踏上细桥便化作了一只黑色的云纹长靴,少年双手负在脑后,伸长了脖子朝沈云谒二人离去的方向望去,“拘山,你为何让我留一分愿力在那小丫头的体内,她可是天道之子。”

“天机不可泄露。”拘山抽出腰间的折扇,一把展开,扇面又变成了一片空白,“总有一日,她会需要的。”

沈云谒一行三人走至琅嬛洞府的庭院,那羽衣少女脚尖点地,凌空而起,转眼之间化成了一只羽翼洁白似雪的白鹤。它长喙一张,发出一道甜甜的少女声音来,“两位客人,请上来罢,我载你们二人去那回下界的今明道。”

叶星怜、沈云谒二人一前一后地飞到了白鹤身上,少女坐在前面,青衫男子在后面虚虚地拥着她。

白鹤发出一声清唳,振动双翼倴天而起。

日光通明,天容海色本澄清,飞云丹霄,绿舆琼轮。

各色的锦鸟在云间翱逸,亦有不少他们二人看不透修为的修士驾着法器自天边而过。偶尔也有修士朝两人投来视线,只是目光触及到他们身下的那红喙白鹤之后,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行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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