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一粒丹

窗外传来的只有细微的风声,却无鸟雀啾鸣。

躺在榻上的黑衣女子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从被褥中伸出一只手来揉了揉泛着疼痛的眉心。叶星怜醒过神来,开始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她将心中那一丝欢喜压了下来,掀了被子走下地,开始打量这间陌生的屋子来。

房中放着一只熔炼成合欢花模样的香炉,一丝白烟袅袅地从炉中升到半空。炉中不知燃着什么香,香得那被褥之上满是甜腻的香气,香得叶星怜身上也沾染了这香味。

她伸出手在鼻下轻轻地扇动,剑气如风,总算将那甜香驱走了些。

屋中摆设皆不起眼却有种内敛的奢豪之感。

地上铺着一张绒绒的雪白毯子,看不出缝补连接的痕迹,也不知晓是怎样灵兽的皮毛踩在脚下如置云端。

叶星怜四下打量,走到窗边将两扇雕花木窗轻轻地朝外推开。一股冷风自院中吹进屋中,将那合欢香炉中的甜香吹淡了许多,黑衣女子双手撑在窗沿上朝外看去。

院中没有旁的苍翠鲜妍的花草树木,只在一处嶙峋的小山上种植着些细长的兰草。那兰草长势大好,虽有些凌乱却没被人修剪掉,而是愈发恣意,一些朝上长,另外一些从小山上垂落下来,像一张青葱的布帘一般。

此处的楼阁水榭皆是玄黑色的,这时自那小山后的长廊里走出来两个人,叶星怜一双眼睛落在他们身上,呼吸也缓缓地险些停止。

其中一人身披玄色的罩衫,上面用银线细密地绣上了繁复的阵法图案。他生着一张如玉般的脸庞,唇瓣粉白,叶星怜狠狠地攥紧了拳头,这灰衣玄衫的男子同她那时见到的一模一样,他就是这天极魔域尊贵无匹的无上仙,喻竞舟。

他正和微微落在身后的黄衫女子说话,狭长的眼睛下垂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模样。

黑衣女子一双眸子猛然地睁大了,目光如刃狠狠地、笔直地刺向那黄衣女子,那个满脸容华四射比国色牡丹还要动人的黄衣女子,那个害了春谷老人还能语笑嫣然的曼娘。

喻竞舟敏锐地察觉了那道锐利似刚开了刃的剑一般的眼神,他一边沿着黑色的长廊朝前走,一边偏过头来朝那间屋子看去。

黑色的衣角自窗前一划而过,灰衣男子想起昨日柳相春怀里抱着的那个人,眉头缓缓地舒展开来。

曼娘也朝那屋中看去,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便很快地收回了目光,她抬着半边脸去问喻竞舟,“主上,可是有何异象。”

“无碍。”

一只手横亘出来,将黑衣女子自那窗前拉到了他的怀中。那只手的掌心十分炙热,隔着层层的衣料却还是能感受到,叶星怜抬起眼睛去看,对上身前黑衣男子一双漂亮的、含着笑意的桃花眼。

“姑娘醒了。”

叶星怜嘴角朝上一扬,眉心的业火红莲便愈发鲜艳,她轻轻地将柳相春搭在她手臂上的手拂了开来,“柳宗主,你这一场酒席我可难以消受。此处是何处,宗主又是何意。”

柳相春瞧着她波光粼粼的眼,心里倒是又多生出几分真心实意的欢喜之情来,他一只手绕过黑衣女子的肩头,虚虚地揽着她朝屋外走去,“流白,你瞧,这便是那座建在悬崖边的黑色殿宇,你来天极不就是为了寻无上仙嘛,若是你想,我便带着你去见他,如何。”

叶星怜面色淡然,知晓他话中所透露的东西应当皆是流云兽同他说的。

女子眼睛一眯,猛地偏过头去,佯装诧异地去看柳相春,“柳宗主时如何得知我来天极是为了无上仙,人人都道合欢宗的柳宗主最擅惑人心智的术法,今日应验在自己身上,才晓得所传不假。”

黑衣男子只笑,引着叶星怜去看院中的嶙峋景色,“方才自那长廊上走过去的灰衣男子便是无上仙,如何。”

“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只是看不出来他的修为,这位无上仙的境界已然高深至此了吗。”

柳相春收回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主上从前的修为进益的还要更加厉害些,只是自百年前那次变故之后便比不得那时了。他的修为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若敌上正道宗门的那几个老不修应当尚有还手之力罢。”

叶星怜方才是装出来的讶然,如今听了他这话心底却真真正正地似被一记闷锤砸了上去,笨钝且疼。她压下从丹田出喷薄而出的热气,勾着嘴唇笑着又问,“他身旁还有个黄衣女子,她又是哪位。”

两人踩着玄黑色的石阶来到长廊上,一眼望去,周遭的楼阁殿宇皆是如墨一般的黑色。

听女子提起曼娘,柳相春语气比之前又多了几分不明的意味。他伸出手指按在叶星怜白皙的下巴上缠绵地摩挲片刻,灼热而悠长的气息便喷洒在女子的脸上、耳边,他道,“你从外边儿来,定然知晓青云剑宗十八剑君之一遭人所害,身死道消。她么,便是那杀人的刀,不怎么快但是钝得实在令人肉疼。”

叶星怜将男子的手指拨开,露出光洁下巴上一道鲜红的指引来。她朝着男子轻扬眉头,“难不成柳宗主与她有宿仇,怎么听起来话中竟有股咬牙切齿之意。”

“卑贱之人而已,哪里配与本座相提并论。”

“既然是卑贱之人怎么便又到了无上仙的身边,是见她手戮了一位青云剑君还是因为旁的什么。”黑衣女子眼中有细碎的光芒流转,只是在那之下又藏着更深的沉绰暗色。

黑衣男子的脚步一顿,低下头去看身旁之人,他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定定地望着叶星怜,“流白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也想去主上身旁侍候一二不成。”

黑衣女子面色依旧那般冷,便称得眉心的那朵业火红莲愈发妖冶。她朝外走了几步,错开与柳相春的目光相对,“柳宗主既然知晓我是为了无上仙才来的,那么又凭白多费口舌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我却不是为了侍候一二,而是如今我修为恰遇瓶颈,又听人说起无上仙曾在百年之中一举越过几重境界,从前更是成了那庞山的摘星主。我只想问问他如何才得以做到这番。”

柳相春面色由先前的阴转晴,他语调清扬,便是这没有鸟雀存在的殿宇之中歌喉最美妙的一只夜莺,“那位黄衣女子乃是为无上仙出了个极妙的主意,是以才能留下一条命苟活在此。”

“什么样的主意。”

“十分、万分了不得的主意。”

黑衣女子坐在窗沿上,长腿屈起,夜色降临,沉郁的黑暗之中星星点点的萤火上下飞动,院中的景色便又显现出几分不同寻常的美来。

忽地,一片翠绿的树叶被凌冽的寒风吹至她怀中。

叶星怜拾起这叶子,利落地翻身进了屋中,轻轻一挥衣袖身后的那两扇雕花木窗便合了起来。她一手结印,飞快地在屋中设下了座隔绝阵法,才对着那片绿叶说起话来,“小白,如何,这一趟出去可有寻到师父的下落。”

白日里瞧见曼娘竟在此处现身,叶星怜便知晓自己先前的猜测是对的,那位黑衣少年口中被捉起来的修士,应该便是追随着曼娘二人来此的楼泓引。

那片碧绿的小树叶颤抖了几下,在一片蓬然散开的白雾中化成了一只毛绒绒的红毛兔子,它那三瓣嘴中叹出一口气来,“这宫殿之中皆是黑色,长廊迂回而曲折,吾找了许久也未发现楼剑君被关押的地方。若非吾与主人你有心神感应,恐怕就要迷了路,化身成一片孤苦伶仃的落叶了。”

叶星怜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有劳小白。”

“喻竞舟的破天之阵需要我这个天生的道子,可是若找不到师尊的下落、救不出他的话,我便没有同这位无上仙讨价还价的资格和筹码。”

皮毛像是要滴出血来的红毛兔子将自己团成一团,窝在黑衣女子的膝头,少年的声音永远是那般懒洋洋的,“主人,吾曾听过这样一句话,人死如灯灭。只是若修士死去尚有夺舍、轮回的法子,将这盏灯再燃起来,只是你与之对抗的乃是天道,随着初开的混沌承运而生的天道。身死道消,这十几年的恩怨爱恨、纷乱不休的纠葛便都化作过眼云烟,当真值得吗。”

“我从前还未踏入修道一途时,前行便似婴孩负枷,脚步踉跄,可是搀扶着我的手要么便是厌弃地收了回去,要么就是被人一一地折断。”叶星怜一只手轻柔地顺着流云兽的毛发,蕴含着无限的、似水一般的温柔,“后来,师傅教我习剑领我入道,师兄护我周全,叫我也知晓被人藏在心尖尖的滋味,还有吴师姐、季师姐、温师兄之流。”

“天道之威,在其不可违逆。它要众生在泥沼中挣扎,谁人又能保得自己一身磊落清明,它若想你做青云巅上那轮皎月,再多的莹莹之光也夺不去你半分光彩。”女子梳理的动作缓缓地停了下来,“只是它这次要关了有生界和太盱境的通道,要这八洲之内百万生灵苦苦挣扎。若如此修士便不再称之为修士,境界再难提升便和尘世那些人没有了任何的不同,修为会倒退,境界会停滞,会老,也会死。”

“我在梦中也曾想过为何当从来不知晓,便当自己从来没有窥见这团簇锦绣后的重重杀机,和沈师兄一起再去看看这有生界旁的风景。然后呢,百年之后我再不能拿剑,他再不能抚琴,这和折了我的双手砍去他的双脚又有什么区别。”

黑衣女子一张脸冶丽无双,宛如话本中从荷花池中缓缓爬上来的女妖怪一般美得令人惊心动魄。她嘴角缓缓朝上,这妖怪便在眨眼的一瞬变成了九天上落下来的玄女,她笑着说道,“金银珍宝,还是无双的灵植丹药,我并没有很多很报答这些人的东西。我不能见师父老得不能再舞自己的剑,也不愿瞧见季师姐双眼昏蒙,不能再做自己爱看的俏丽衣裳,我不能见这些,所以这件事便是值得的。”

只是,只是。

女子嘴边是净莲一般的笑容,她眼中却落下滚滚的热泪来,“只是,我又要负了同沈师兄之间的约定了,想必这次他定然不会原谅我。”

皮毛鲜红的兔子惫懒地摇了摇自己的尾巴,一粒米般大小的黑色丹药便滚到了叶星怜的手背之上。她拾到眼前去看,耳边传来少年人清越的声音,“是上次那牧知微在吾体内留下的一梦千秋,吾偶然发现的,虽只剩下了这么一点,但想来应该也能使那涎水似哈巴儿狗似的柳宗主睡上个好几年。”

叶星怜眉头一扬,眼中放射出灼灼的光来。

翌日通明的天光从云间穿破,洒落下来,落在天极的这座峻立悬崖边的宫殿之上。

柳相春似乎打定了主意,铁了心似的要将这名唤叶流白的女修留下来,他一日要来叶星怜的屋中四五次,且次次总要携些独特的奇珍异宝哄她开心。

合欢宗的弟子都看在眼里,却不是非常明白这女子确实生得昳丽非常,但这有生界八洲百万生灵之中也的的确确有比她长得还要好看的女子。这位素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宗主这一次为何如此认真,喻竞舟不明白,连叶星怜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屋中摆着一张细长的玉榻,上面铺着雪白的绒毯,叶星怜躺在上面而黑衣男子支着大半的身子躺在另一侧。他将手中握着的画卷徐徐展开,递到女子眼前给她看。

“瞧,这上面所画之人是谁。”

画上人眉心一朵似火焰一般的灼灼红莲,整张脸姝丽无双,但眼里却像含着汪淬着冰的山泉。寥寥几笔却已经概括了全部的神韵,笔锋迂回,却暗藏锋芒,叶星怜只需一眼便认出了这幅画出自何人之手。

她一双水眸中透露出些许困惑来,便叫这张比画上更生动的脸无端多了几分稚气,“竟然是我,画得确实十分像,不知晓是哪位丹青妙手作的画。”

叶星怜朝柳相春望过去,男子嘴角一扬,那桃花眼里便漾开了无限的情意,“我可没有这样的本事,是我向主上求的墨宝,你可喜欢。”

“喜欢,十分喜欢。”

黑衣女子笑着起身,将身子凑近柳相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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