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且持己心

远处渐渐有人息逼近,锦衣男子又深深地看了一眼立在原地的叶星怜。少女面容冷而艳,那双总是含着潋滟波光的眸中是一种他难以辨识出的复杂情感,沈云谒几乎不可查觉地叹了口气,利落地转身离去。

萧毓双手拢进袖中,深深地俯下身子,朝着叶星怜行了一礼。他眼底是那雪白的衣袍,接着,少年抬头,与少女的眼睛对上,“此处终究是虎穴狼巢,只盼师姐了却恩怨之后能安然脱身。呈冕新学了一曲琴,静待师姐的佳讯。”

他嘴边露出个笑容来,溶溶叆叇,似人间天上月。

紫衣少年腾空而起,快速地赶上了那道远去的身影。男子的面容在不经意间便变回了原样,萧毓与他并肩而行,缓缓说道,“沈师兄,我被困在那院中时曾听有弟子提到一个词,天生道子。我一个才入修仙一道不久的小小修士,又有何能耐能劳驾合欢宗的宗主亲自出手,我是否也同叶师姐一样是个所谓的受天道眷属的天生道子呢。”

沈云谒闻言,缓缓地点了点头。

“想必那时喻竞舟知晓阿怜落入了残芥,不知从何处来的消息,知道了你这一重身份,便要捉了去做替代。”青衫男子嘴边露出一抹讽刺的笑容来,“只这名号瞧上去确实是烈火烹油一般的光鲜繁华,但这有生界中人人皆渴涎这天生道子,想借她来进益修为,亦或是对抗天道。还真是十足的讽刺。”

萧呈冕闻言,心中便有所了然。

叶星怜此举竟是一命换一命,不知为何,他心底竟然生出一点莫名的且突兀的欢喜来,像枝繁叶茂的丛林之中忽然有阳光从缝隙中落了下来。

沈云谒自然也明白,若是她放走了萧呈冕自己便必定逃不开被喻竞舟拿去造阵的命运。青衫男子一顿,偏过头去,望着紫衣少年的眸子沉沉。

他意识到情绪的失控,很快便将自己的视线收了回来。

萧毓从前便是东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聪慧机敏,他敏锐地察觉到身旁这湛澹师兄心绪的波动。他望着远处翻滚的绵延白云,突然说道,“叶师姐方才那模样应当是心中自有主张,都说天生道子是受上天眷属,师兄无需太过忧心。”

青衫男子点了点头,知晓他这话说的不无道理。可另一边心中的疑惑却愈发地大了起来,为何叶星怜在那玄黑的殿宇之中可视若无人地自行来去,她瞧见自己这个“合欢宗弟子”的模样根本不像一个受胁迫之人的表现。

沈云谒身形一滞,脑中生出个不可置信的猜测。

灰衫男子缓缓地走到叶星怜身边,他看着那小院上方的阵法,看着那罩上的一只小口,嘴唇一勾笑了笑,“此阵环环相扣,牵一发便能引动里面全部的杀机。若阵法造诣深厚者,能将其解开自然是不难的,只是若只想开道缝不惊动其他阵法的话那可是真正的不得了。”

“是吗。”少女也笑,眉目软下来,如雪山巅的冰雪皆融化成奔腾的春水汩汩而来,“我这位师兄在阵法上素有些造诣,竟然能破得了老师的阵法。”

喻竞舟语气重了些,“檀奴,你如此坦然地将他二人放走,便不怕我派人去追。还是说你便仗着自己天生道子的身份,真的认为可以为所欲为。”

“老师宿寐多年,我与那位太子殿下,你若从中选一,必定是我这费了许多心力的猎物。”叶星怜转身朝前走去,两只雪白的广袖随风摆动,“破天之阵将成,老师难道连我这点小小的任性都无法容忍了吗。”

喻竞舟立在原地,看着少女走远,久久未动。

不多时身后有个俊秀男子靠近,他一席白袍满身的斯文书卷气。男子朝喻竞舟俯身一拜,“尊主,山河不负所托,人如今已经为您带回来了。”

若叶星怜尚在场,必定能认出这白衣男子便是当初在云上追着段屏而去的那人。

灰衫男子伸出一只手隔空朝上一抬,解山河便缓缓地起了身子。喻竞舟看着他,突然道,“这世上的真心都不是凭空而来的,你既能哄得那圣蛊一起回天极,想必也费了不少心思。这般送她去死,心中可有遗憾。”

白衣男子闻言只清浅地一笑,“山河不过是一颗石头而已,非人非兽,哪里又会有心。如今加上这圣蛊之心,尊主那阵法所需的九件至宝便已经聚齐了,大道得成,山河在此恭贺尊主。”

“百年前,疑林、无患子三人联手毁了我的大局,又借上界那拘山之手将我魂魄打散,关于破天之阵的记忆藏入那蜃兽体内。只是兜兜转转这一缕残存的记忆竟然没入了檀奴的体内,这一切实在太过巧合,以至于我在想,这世间的一切、这无垠的天这脚下的地,十万大山之中的生灵如何,是否皆不过是上天的一场棋局而已。”

“只是纵然如此,我已无所爱、无所恨、无所亲、无所恶,尚且无来处又怎谈去处。这一切,也该是时候做个了断。”

叶星怜一晚未睡,坐在窗沿上,拿着细绸布将烛照剑擦了又擦。她想起了从前自己才踏入修道一途时在青云剑宗的玉简上见到的一行字,“吾青云剑者,苦心锻志,方成无上大道,以剑持心,以身证道。”

天边暗色退去,一丝通明的天光照了下来。天朗气清,竟然又是个天极难得的好天气。

少女抬头朝天上看去,接着又将目光收了回来。泛着曜黑光芒的剑身映衬出她一双澄澈的眼眸来,叶星怜将另一只手中的细绸布叠好后放在窗沿上,利落地翻身进了屋中。

她换了一身崭新的白袍,头发用一只金色的莲花冠束起。叶星怜系好腰带之后便缓缓地将烛照剑挂在了腰间,她轻轻地拍了拍剑身,笑着走出屋子去,“走罢,老友。”

门外立着个男子,身着一席沉绰的黑袍。

那人听见少女的脚步声,便缓缓地转过头来,他阴柔的脸上一时难辨喜怒,正是先前被叶星怜设计并中了一梦千秋的柳相春。

叶星怜脚步一缓,接着又继续朝前。两人并肩而行,柳相春缓缓开口,“尊主令我来迎姑娘。”

少女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黑衣男子接下来便也没了话。二人去的方向正是那峻立如削的悬崖,柳相春斟酌了许久终于开口,“叶姑娘,你分明知晓此去一行是为何,你便当真愿意舍了这条命做那阵法的阵眼。”

“坦坦荡荡来,磊磊落落去,有何不舍。”

柳相春只看得少女侧脸,却也发现并无半点悔色。他感慨之际却也突然惊觉自己的多言,男子嘴边挂着抹苦笑,转眼二人便来到了那寒风猎猎的悬崖边。

喻竞舟身上穿的玄色罩衫被风吹得飘扬而起,他素来散落下来的一头乌发今日以一只玉冠冠起,一只银色的发簪从中穿过。他抬起一只手朝柳相春摆了摆,黑衣男子行了一礼之后便缓缓离去,只是临走前却仍旧看了一眼白衣少女。

灰衫男子见状,粉白的唇瓣微微一弯,他双眉浓黑但面庞却似玉一般澄白。他今日像是极为开怀,狭长的眼角朝上一扬便有无双的风华自此倾泻。

叶星怜眯了眯眼,很难想象这身前的无上仙从前做一国太子时又是如何的风采。

喻竞舟朝少女伸出一只手来,“走罢,檀奴。”

“去何处。”

灰衫男子喉间溢出一丝轻笑声来,他望向两人脚边深不见底的悬崖,“去见见那座石阵罢,便在这悬崖之下。”

叶星怜一双眸子里沉淀着深深的郁色,她白色的衣角亦被寒风吹得在空中翻飞,她看着那悬崖,终于还是伸出一只手放在了喻竞舟的掌心处。

喻竞舟五指冰凉,但掌心竟然烫得惊人。他一把握住叶星怜的手,身子朝前一倒,两人便迎着猎猎的寒风朝悬崖下而去。寒风似利刃一般刮在他们二人身上,喻竞舟手指一动,他玄色罩衫上的千道阵法便亮起一层淡淡的亮光,化作一面无形的罩子将两人护在后面。

不夜城的一间客栈之中有这样一间房间,里面坐着五人,两人为出窍期修为,两人为元婴,还有一个旋照境界的,这五人正是沈云谒、封睨望一行人。

封睨望将落在紫衣少年身上的目光缓缓收回,摇了摇头开口说道,“青行,你那师妹意图不明,可她素来也是个机敏之人,定然能自那喻竞舟身边安然地回来。你可知那玄色的宫殿之中皆是邪修,若贸然前去,恐有性命之忧。”

青衫男子嘴唇微抿,他自胸中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接着一掀衣袍便利落地跪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萧毓坐在一旁心中却已经了然他这般动作是为何,封睨望眉心一蹙接着便见沈云谒缓缓地朝他叩了三个响头,男子又换了个方向,对着坐在旁边的疑林叩首,最后便是朝着沈仞亦磕了三个头。

这一番动作之后,沈云谒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三人,开口,声音朗朗似泉水击磐石,“如今,楼师叔与萧师弟皆已经被救出。那虎狼之地,青行为人徒为人子,绝不可能让几位师长前去赴险。但事关阿怜性命,我无论如何也要前去一探究竟。”

沈仞气得一声笑,正欲开口教训一下这狂妄无悖的逆子。哪晓得下一瞬这天地之间一声雷鸣倴天而起,沈云谒胸腔中那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他猛地从地上起身,走到窗边将两扇窗扉一下推开。

那窗扉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吱”的声音来,窗门大开,便叫这屋中五人将窗外的情形看了个清清楚楚。

原本还是明朗的天空一下竟便暗了下来,天空中乌云缓缓地游弋,聚集在了一处化成个比那夜渡元婴劫更巨大的旋涡来。疑林沿着那旋涡朝下看去,无奈地一笑,“阵法将启,天地将改,这世间的因果轮回将如海上行舟,翻覆无存。”

沈云谒闻言,握着窗沿的手愈发紧了些,将那处的木雕捏得粉碎。

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引得屋中几人皆朝那门外看了过去。门边站着个灰衣美髯的中年男子,却正是信中那已经安然回到青云剑宗的楼泓引,他手中提着一只红毛兔子,鼻中喷出灼热的气息来。

楼泓引踏入房中去,双手未动,身后的房门便自己合了起来。他将手中那红毛兔子甩到桌上去,恶狠狠地拔出腰中的剑抵在它的脖颈上,“你且说说,为何你主人要将我打昏了,再令你将我送回青云剑宗。我倒是想问问,她将所有人救出来之后,自己要如何去应对那喻竞舟,这破天之阵又是如何造下的。”

躺在桌上的红毛兔子伸出前肢,摸了摸自己毛绒绒的屁股,三瓣嘴缓缓说道,“有事要问,也不知晓轻点。”

说着它又翘起了双腿,懒洋洋地叹了口气,环视了这屋中的几人一圈,“她自然是自己去做那阵眼,只是诸位尚且不必伤心也不必太过忧虑,吾主乃是自愿的。”

“小白,我师父的修为不低,你将他送回青云宗之时他必定已经醒来说不定还能将你捉住拷问一番。”白衣女子沿着石阶一步步地朝下走去,“到时候,你便告诉他或者他们,我做那破天之阵的阵眼,乃是自愿的。”

“生来无父疼无母爱,二位血亲化作冤魂。身负天生道子这无双的身份又如何,明面上暗地里,又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便告诉他们罢,我叶侍檀也早已不满这天道许久。只要那化九归十的阵法一成,这有生界的天精地华便能上破虚空,万气齐仙。”

少年人清朗的声音中带着忧虑,“只是如此,主人在他们眼中便与那无上仙无任何区别,便成了另外一个叛出师门的歪道邪魔。”

“他们恨我、厌恶于我,总比伤怀、痛心要来得好上许多。”

“功过在我,且持己心。”

“小白,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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