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咸得长生

叶星怜擦去嘴角边的血迹,望着喻竞舟知道自己又赌对了一次。

若两人继续僵持,只怕这花费了他大半生心血的破天之阵便要毁于一旦。她没输也没有赢,叶星怜心中一阵大恸,在喻竞舟决然放弃的那一瞬,她就知晓了。

他说的是真的。

沈云谒身体里补进去的那一分情魄是他的。

她的沈师兄也将不久于世了。

只是他算计了一辈子,以为最后自己这天生的道子要以身献祭去完成他的大计,到头来还失去了自己的爱人,师长的信任。

可是这世上哪能所有的事都在人的盘算之中。

被困在那绝杀之阵中的晏璇一时见到喻竞舟身死,竟发了疯似的开始以血肉之躯开始在阵中横冲直撞起来。可是沈云谒却无暇去关心这些,他看着那跪倒在地的灰衫男子,又去看立在阵中,衣袍被狂风吹得猎猎而起的白衣少女。

她将脚在玉台上轻轻一点,整个身子便往上飞去,似一只利箭一般朝着那旋涡而去。

“不要,阿怜。”

沈云谒见此情形几乎睚眦欲裂,他站不住身形却跌跌撞撞地朝着那石阵走去。沈仞满面沉痛地走上来,被他伸手挥开,封睨望走上来,亦被他一手推远。

男子喉中发出一声比一声更加撕心裂肺的喊声,“阿怜,阿怜。为什么,为什么。”

“你曾答应过我的。”

少女飞到了九根石柱的上方,一席白袍几乎与那道没入旋涡之中的光柱融为了一体。叶星怜听见这嘶哑的声音,心中却是出奇地平静,她缓缓地偏过头去,与地面上踉跄前行的沈云谒对上了视线。

她嘴角微微一扬,露出个似昆吾山巅新落的雪般柔软的笑容。

少女转过头去,身形停在了那光柱之中,“天生吾,身负上苍眷属,今日便愿以这一身血肉归于天还于地,破这天道囚笼,解这众生枷锁。”

叶星怜闭上眼,发觉藏于自己血脉之中的东西随着那温暖的光柱一起朝上飞去,灵力渐散,精血消融。

她这时以最后一点灵力将自己丹田之中藏的东西拿了出来,轻轻地,轻轻地朝上一抛。

这个是她最后的希望,是那时瑞兽麒麟随着风送进她体内的一分愿力。既然是混沌初开之际便已存的瑞兽,那么便佑她心中所想,让这破天之阵只行一半罢。

若这一分愿力尚且不足以改变这破天之阵,那便让我这受上苍眷属的天生道子,以血肉、以神魂来作祭。

上破虚空,潜化壁障。

关闭八门,普化众生。

紫色劫雷一道接着一道劈了下来,劈在这妄图破天的九根石柱之上,而自白衣少女身上散出的灵力便将他们笼在身后。叶星怜的意识已经渐渐地消散,她不得咬牙去抵抗那落下来的劫雷,只是这时她却察觉到有一瞬的松快。

少女猛地朝上看去,一片延展极广的流云为她挡下了接着落下来的道道劫雷。但是没过多久,那流云便被无情地劈散了,化作这天地之间的一缕风。

叶星怜鼻腔中一酸,她忍着落泪的冲动,双手飞快地结印,将全身的修为注在一双手中朝天空高高举起。

那一丝愿力携着叶星怜这天生道子一身的精气和运道朝着空中那巨大的漩涡飞去。少女一边与那劫雷僵持,而那聚集了天精地华的光柱一边直直地没入其中,很快一声隆隆的巨响响彻整个崖底,响彻整个有生界。

楼泓引等人已经顾不上那些邪修,皆纷纷地停了手,站在那处望向空中。

那光柱没入巨大的旋涡之中后,以一股不可阻挡的石头快速地蔓延开来,一瞬之后有生界的修士似乎都听到了一股碎裂的声音,似鸟雀孵的蛋壳缓缓裂开来的声音。

一股更加耀眼的光芒自遥遥的天际,像是这有生界的边界传来。一声更大的碎裂之声,清清楚楚地传到此界每一个修士的耳中。

长明海底手中正握着一块石头仔细雕刻的男童,抬起头穿过那石壁朝更远的天边望去。坐在某一处不知名酒馆中的紫袍道姑停下了饮酒的动作,她将视线落在天边那巨大的旋涡和其间雪亮的光柱上,脑中一闪而过那白衣少女曾说过的话来,道姑勾唇一笑,将手中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青云剑宗诸峰的弟子抬起头看,无蕴山门的北海翁收回视线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它邻宗的长徵宫中,身着阑衫的碧鸿同吴缨眉一道站在长廊之上,朝那旋涡中的光柱看去。

劫雷终于缓缓地自石柱之间退回旋涡中,过了片刻那里面突地散出道道瑰丽奇蔚的云霞来,穿破了沉绰之色,洒落了下来。那道光柱也渐渐地在空中消湮,石柱中的九件至宝猛地落在了那小台上,光芒黯淡。

叶星怜能察觉到自己的身体自空中狠狠地跌落了下来,如今她的修为尽失,身无灵根,体内的生气也在四下地逸散而去。只是,少女望着那灿灿的霞色,嘴角轻轻地朝上一扬,又是笑了。

沈云谒终于行至那石阵旁,可他心肺俱痛,竟连催动灵力都无法做到。男子心神一动,唤来了自己的银羽飞鸾使其朝着坠落下来的白衣少女飞去,只是,此时却有比它更快的身影将叶星怜接了过来。

一股熟悉的气息将少女笼在其中,叶星怜迷蒙之际终于渐渐发觉了身下这蛟龙是谁。她看着黑蛟头顶的两根龙角,微微一笑,“兰陵,九天云海蔚然云霞,如今你我也算一同遨游见识了一番。”

黑蛟却并不说话。

一股困倦之意似挣脱不开的泥沼将叶星怜困在其中,她又笑着道,“劳烦老友,将我,送到我那师兄的身边罢。”

黑蛟一个摆尾,清亮的龙啸之声响彻整个崖底。它飞快地朝前游曳而去,最后缓缓地停在了青衫男子的面前。

在那一瞬,蛟龙化身为人,乌发黑瞳,右边的耳垂上嵌着一块黑色小石。他身子一矮,将手中的白衣少女送到了跌坐在地的沈云谒的怀中。

兰陵如今成功化龙,便能更加敏锐地察觉到他这位老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缄默无言地朝后走去,将这最后的时间留给这一方小天地中的二人。

抱住叶星怜的那一瞬,沈云谒躁动不安的心立即便平息了下来。

男子抬起自己的袖子,极为轻柔地为怀中的少女擦去嘴角的血迹。他看着她苍白如澄纸一般的面庞,知晓原来痛极的肺腑原来竟然还可以更痛,“为什么,阿怜,你可还记得曾经答应过我什么。”

叶星怜轻轻地拽住了沈云谒的衣角,虚弱的声音里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对不起,师兄,你原谅我罢。”

“我带你回疏云去,去寻灵药谷的谷主,去找灵丹妙药,一定会好的,是不是。”

青衫男子将少女的手握在掌心,他原先以为自己的手便已经足够冰凉,原来她的手凉下来的时候竟然比寒冰更硌手,刺得他心痛欲死。

沈云谒如今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的阿怜很快就要离他而去了。他将叶星怜抱得更紧了些,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阿怜,你不许离开我,否则我该如何才能原谅你。”

在此时,男子的眼底映入了一道雅致的蓝色衣袍。

沈云谒的眼瞳一动不动,他定定地看着那袍角上绣着的鹤纹。他当即便想起来这衣料属于何人,他猛地抬起头来,望向来人,“大尊,沈青行求你,救救我的阿怜罢。无论需要多少天材地宝,我都去给你寻来,哪怕是以命换命,我也愿意。”

拘山一双眼睛落在他怀中的少女身上,缓缓而坚定地开口,“她的命已经抵给天道了,纵然是大罗金仙也无能为力。”

拘山不再看他二人,朝着楼泓引开口、亦朝着这有生界之内的所有修士开口,说道,“天道无情,万物便为刍狗。千年之前它便已经在有生界与太盱境落下壁障,而今百年下界修士飞升者少坐化者众。方才那碎裂之声便是壁障被破之声,吾界修士勿忘入道之初心,羽化而去,御剑乘风。”

她说完便乘着风朝着那遥遥的天际飞去。

女子蓝色的衣衫随着徐徐的清风翻飞,她回过头朝那地面上跌坐的二人望去,望进那白衣少女一双渐渐暗淡的眸子中去。拘山自认,若换她为此子决然做不到此等地步,她惋惜地叹了口气,以神识秘密地传音给叶星怜,“小丫头,你所说之事,我已经帮你处理好了。此别无期,一去且珍重。”

叶星怜收回视线,又去看青衫男子。

沈云谒听见拘山所说的那一番话便已经洞察出了少女所行究竟为何,他想起那时两人一起自太盱境至下界时,见到的狭窄壁障。他愈发抱紧了怀中的少女,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着她越发冰凉的脸庞,“阿怜,你从前总是爱仗着自己那身份设下赌局,今日这一遭定然也是如此,是也不是。”

“师兄,我总是有些后悔,后悔我告知你我欢喜你告知得太晚。修士的一生是如此之长,我以为我们有无限的时光去共游山川,你抚琴时我从旁舞剑。”少女费力地抬起自己另一只手来,圈住了沈云谒的脖子。她轻轻地将自己的唇瓣贴住他的,一触即分。

叶星怜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当真好欢喜你,比永远,还要多上一天。”

沈云谒执住的那只手轻轻地滑落了下来,落在两人交叠在一处的衣袍上。

很奇怪的是,原先痛极的五脏肺腑竟缓缓地缓和了下来。沈云谒知晓并非是自己的心脏已经麻木,而是清楚地明白方才叶星怜吻他的时候,将什么东西一道送入了他的体内,便是他在喻竞舟被刺中的那一瞬失去的东西。

男子眼中有泪沿着脸颊滚落下来,他将已经失去了生息的少女紧紧地,再紧紧地抱在了怀中,“阿怜必定不知,那时在不夜城中的黑衣少年,便是我。我初次见你那般模样,竟似个毛头小子一般迷了心神,镇定了片刻之后才缓缓地上前去。我也好喜欢阿怜,第一次在流霜顶上便不敢看你的眼睛,我也曾想过要与你一同长长久久地待在一处,一起赏这世间的无双奇景,一起飞升而去,携明月共游。”

“可是原来你我的一辈子短得,只能到这里。”

沈云谒怀中的少女自双脚开始渐渐地化作透明,一片一片似碎羽般,随着吹在这绿意盎然崖底的清风,飞远。男子垂着头,只想将叶星怜抱得更紧些,可是渐渐,他双手开始落空,最后一席青袍上只剩下一只似含着血般的玉镯。

楼泓引心中亦是极痛,他这个世人口中的剑痴只收过这样一个徒弟,这样一个桀骜的徒弟,这样一个心怀无垠天地的乖乖徒儿。

沈云谒将那血镯捧在手中,另一只手环住膝头将自己蜷了起来。他用尽全身的气力嘶嚎了一声,然后似一只在陷阱中迷失了方向的幼兽般低低地啜泣起来。

天边的那旋涡化作一个小点彻底地消失了,乌云退去,瑰丽的云霞照彻这有生界的每一寸土地。

天无浮翳,四气朗清。

“那日空中忽现一硕大的旋涡,乌云奔腾天雷喧阗,又再过片刻,自下方生起一道雪亮的光柱来,直直地没入其中。天地震动,一清脆的碎裂之声响于此界众修士之耳,太盱境拘山大尊随之有言。至此诸人才算明了,那天生道子以身为祭,破除了二界壁垒,叫这有生芸芸之众获一方清明,祛了肩上无形枷锁,缘此咸得长生。”

“又过莫约五十年,青云剑宗的疑林剑圣修为臻至大乘,破开虚空飞升而去。再如此,近几百年第二飞升之人又出于此门,便是那小离湖的楼泓引楼剑君。霞光巍蔚,楼剑君背负一柄长剑,似有憾意地大笑一声,御风而去。”---《有生轶闻》

栩诸生提着毫笔,在砚台之中又蘸取了浓浓的一笔墨。他另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被剑气划伤的脸颊,落笔又写,“笔者对那破天之阵心驰神往,便奔赴天极,一览究竟。绒绒的绿茵之上除了那九根倴天而去的作古石柱之外,在一处竟还立着块小小的石碑。碑旁有野花相映,成一处趣景,笔者靠近竟未想到那石碑周身有层叠相扣的阵法潜藏,被其出其不意地划伤。”

“但那石碑上一行字最后却还是瞧了个清清楚楚,上写一行字,吾妻息处吾心所安,落字之人,沈青行。”

书生想起当年在摘星台上见到的一席白衣,轻轻地叹了口气,在这一段话后又提笔加了一段话,“这位青衣临仙如今才过百年,却已经是渡劫之阶的第一人,只他差一步便可步入大乘却迟迟不肯迈脚。浮云一别后,却是流水过百年,这其中的爱与恨、痴与怨,除他自己之外,再妙笔生花又如何,无人能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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