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浮云一别后,流水又是百年

浮云一别后,如此世事经变,竟然又是流水百年。

玉迫江中白浪滔滔,恰似一条少女臂间雪白的丝帛。蓊郁的群山之间有红喙白羽的鹤儿振翅而过,那接天石碑仍旧耸立于云端。

今日乃是又一届拣选弟子之日,青石广场上已经站着许多前来拜师的少年少女们。皆是青葱年华,年轻的脸庞上带着掩盖不住的兴奋之色,一时气氛喧阗,惹得站在殿前准备挑选弟子的诸峰剑君脸上的神色亦轻快了不少。

“咦,且瞧那殿上的青衫修士。”

自疑林与楼泓引接连飞升而去,有生界之中其他宗门的长老皆有心将自己家的小辈送入青云剑宗之中做个苦行的剑修。

此时说话的这位乃是东阴花豹一族的花逐仙,她双眼放着精光,一只手指向那立在殿前身着一席湛澹青衫的男子,和自己的同伴悄悄地说起话来,“旁的剑君皆是笑吟吟的模样,怎么到了他,脸色却像块冰一般。若非我父皇拧不过我母后,我东阴堂堂公主,竟然沦落到任人拣选的地步。”

花逐仙身旁的绿衣少女想起国主花无忧日日同王后玉引蝶打架的模样,整条长街上都能听到宫中的动静。

她伸手挠了挠头,无奈地说道,“殿下,你也知晓国主的修为远在王后之下,送你来青云习剑,这乃是无奈之策。国主临行前曾同绿酝说,若你想少受些苦便寻这青云剑宗一位唤付叡的修士做师尊。他们二人旧时有过一些交情,而且那位付剑士的性情温和,所在的如意峰环境又清幽雅致,你以后的日子不会太难过的。”

花逐仙闻言愤恨地跺了跺脚,想起自己与花无忧在家被玉引蝶以武力镇压的情形来。她越想心中越发悲愤,伸出一只手指直直地指向那殿前立着的青衫男子,“我偏不听他这个糟老头子的话,我要选他,做我的师尊。”

花无忧生得俊朗,嘴巴又甜。不知晓东阴多少女妖费尽了心思,只是想同他共度一晚。

绿酝见花逐仙指向的人,想起临行前花无忧的另一番嘱托,慌慌张张地将她的手指裹在掌心,收了起来,“殿下,殿下。那青衣修士乃是闻名此界的沈青行。他虽修为高深可性情实在不可捉摸,不行,这个不行。”

封睨望注意到此处的动静,笑着偏过头去看自己的徒弟,“今日这场上不乏许多天资过人之子,青行可有了收徒一二的兴致。”

男子侧脸如山峦叠嶂,眉峰蹙起,更是似昆吾山巅常年不化的冰雪一般凌冽。沈云谒面庞低垂,没有丝毫的兴趣,“为人师者需尽心竭力,若有不甚便有毁人子弟之嫌,此敦敦重任青行尚不能承担。”

“可你可知晓,连如意峰上的同辈弟子都收了不少徒弟了,莫非你想流霜顶再后继无人。”

封睨望两道长眉狠狠地朝下一压,嘴中的字几乎是一个接着一个蹦出来的。沈云谒却不看他,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四无浮翳的天空,接着缓缓地转过身子,朝眼前这做了自己几百年的师尊郑重地行了一礼。

“师尊,自那时起我的心便似一汪冰泉,容纳不了任何东西,只是也无波无澜。我寻了她百年,有生界中的每一寸土地我都行过,只是终究一无所获,如今竟然也开始觉得倦意盎盎。”沈云谒脚下多了一抹洁白柔软的云来,“我离大乘始终都只差一步,却并非是我不能,而是徒儿不肯、不愿。”

他说完浑身修为暴涨,竟在一瞬便跃至大乘后期,如此离飞升上界又只差最后的一步。沈云谒朝着封睨望又是缓缓一拜,“此别一去,青行便在太盱境敬候师尊。”

青石广场上的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在原地,花逐仙见自己想拜的师尊竟然踏云自上空飞远,第一反应便是要去追。只是她身旁的绿酝却死死地拉住了少女,“不行,殿下。临行前,王后还有一言,无论如何,决不能给东阴一族落了脸面。若你去追,绿酝只怕来日回家会被父亲揍个半死。”

她二人周身许多少年少女皆看了过来,花逐仙白皙的额头上青筋亘起,她咬着牙说道,“你快些放手,我不追便是。他们都看过来了,这才叫真真正正地丢了我们东阴的脸面,你快些松开,松开。”

沈云谒双手负在身后,他看着青石广场上身姿如松的青葱一辈们,嘴边缓缓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来,“此间有界,唯心却无垠。剑者乃是苦修,需如夜色中迎风执炬持心不改,才可在此一途中成就无上道。”

男子一挥衣袖,整个人便踏着云一瞬消失在天际。封睨望看着那渐渐化成一黑点的人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知晓他这徒儿破空飞升之前只怕还要再去一个地方。

从前遍地的碎石都已经被绒绒的绿茵遮盖了起来,只有一处格外不同。那处有随风摇曳的如海野花,簇拥着一块孤零零的石碑。沈云谒踏入花海的那一刻,繁复交缠的阵法便自己退了开来,摇曳的花朵朝两旁分开,为青衫男子让出一条细长的小径来。

沈云谒走到石碑前,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摸了摸那石碑上的几个小字。他脸上的冷色缓缓退去,修长的手指在碑上流连,“阿怜,我日后恐怕不能再经常来看你了。这百年间,我已经走遍了有生界的每一寸土地却都未能发现你的踪迹。原来,这一次竟不是你的赌局。”

男子嘴边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来,“如你所愿,楼师叔已经飞升上界而去了,我很快也将离开此界。一年接着一年,我终于明白原来竟是真的,竟然真的只能在梦中与你相见、同你抚琴舞剑。可你终究是怪我的罢,所以未曾入梦来过一次,我恐怕不会再经常想你了,所以来我的梦中一次罢,阿怜。”

男子的最后一声轻唤像一阵烟般散在风中,温柔且无奈,好似初夏的槐花开满了枝头,重叠悬垂,带着芬芳簌簌地落到了地面之上。

沈云谒缓缓地起身,如江南雨后烟波般湛澹的衣角在空中一划而过。他极缓地转过身去,朝前走了片刻又猛地回过头去,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立在地面上的石碑。

男子轻叹了口气,终于慢慢朝前走去。

这时突然自空中飞来了一只白色的蝴蝶,它忽而飞低,穿过一片繁盛的花海,来到了沈云谒身旁,在他周遭悠悠地盘旋。

青衫男子心中一震,他朝空中伸出手去,果然见那白蝶游弋了几圈之后轻振着翅膀落在了他的指尖上。

沈云谒心中微微陷了下去,他看着那只蝴蝶眉目都软和下来,轻声地道,“阿怜,是你吗。”

几瞬之后,那只蝴蝶又振动着翅膀朝远处飞去。

沈云谒掌心空空如也,他猛地攥紧了手却只握住了一丝窜过的清风而已。男子猛地朝前望去,看着那只白色的蝴蝶,渐渐发现它似是朝着某处缓缓地飞去,有意地指引着他向某处而去。

青衫男子脚下轻点,便自那石碑旁飞出了花海,他朝后一挥衣袖那条小径便又合了起来,无形的杀阵又将这一方幽静雅致的天地笼罩了起来。

那蝴蝶本是此间最寻常不过的一只,只是便因如此,便愈发显出它的不寻常来。沈云谒指尖溢出一丝极细的灵力,将那只蝴蝶拢到了自己的肩上,他抬起头,看着这座凡尘的一座普通王城。

他散去了周身的隔绝阵法,自然地融入往来行走的百姓之中。只是沈云谒很快便察觉,有许多人将讶然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他将心头的疑惑压下,在街边的一个糖水铺中坐了下来。

这铺子虽小陈设却十分精简,女主人见有客至,便笑着走了过来招呼沈云谒。她第一眼落在男子澄澈丰艳的脸庞上,第二眼瞧见他身上那一席湛澹青衣的时候,便缓缓地皱了眉头,悄悄地低声同沈云谒说道,“公子想必是外乡人罢。”

沈云谒心道果然如此,下一瞬眉头却轻轻地朝上一扬。他反问糖水铺的女主人,“何以见得。”

妇人抬手招乎自己的相公为这俊秀的公子熬上一碗糖水,自己则笑着在另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开始缓缓将这其中的缘由一一地道来。

此国名为定国,取安定祥和,康泰长祚之意。

然而定国说起来实在有些奇怪,此国都城中人皆不许穿青衣,违令者必有牢狱之灾。

这规例颁布的时间莫约可以追溯至国母的幼女,定国的小公主出生之际。那时是在隆冬,婴孩的第一声呱呱响起的时候,天上的飘雪竟骤然停了下来。

天边出现了腾腾的巍蔚祥云,而皇宫中那永安池里的残荷顶着新雪,竟然缓缓地绽放了。

接生的婆子望着襁褓中粉幼的婴孩,一边向天子道喜,一边感慨,“眉心还有一点朱砂红呢,隆冬乍现祥云乃是吉兆。瞧瞧我们的小殿下,老婆子我接生过多少人家,可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娃娃。”

国主与王后,同几位皇子殿下皆笑起来,然而那接生婆怀中闭着眼睛的婴孩在此时睁开了眼睛,看见了这婆子,大哭起来。

接生婆一时慌乱,费尽了手段仔细地安抚,却都无用。

几番试探却皆无果而终,才生了孩子的国母因为找不出这小殿下恸哭的原因也愈发消瘦。然而过了几日,有一位俊秀男子来到宫中向国主自荐,他知晓小殿下每日啼哭不止的原因。

那男子笑着让国主下令,让那奶娘与其他同小殿下亲近之人皆不可再穿青衣,国母的寝宫之中不可再出现青纱之类的饰物。如此这般动辄一番之后,小殿下日日无故啼哭的症状总算好上了许多。

财帛动人心,世人肯费心的皆是因为有所求。

国主自然也知晓这其中的道理,便笑着问那俊秀的男子是需要金银珠宝还是加官进爵。那人只笑了一下,国主心中便有了答案,他所求的皆不是这些,而是另有其他。

“听说小殿下降世之时有祥云现世,隆冬时节竟有满池的荷花迎着新雪盛开了。世事皆有因果宿缘,不知我可有幸做小殿下的老师。”

这男子应危难而来,只在一瞬便能洞察其中的缘由。而且,他竟知晓那时的情形,国主便愈发肯定,眼前之人的身份定然不同寻常。定国的国主燕逴双手作揖,朝男子俯身一拜,“此乃,吾儿之幸。”

沈云谒手中握着一只雪白的汤匙,他轻轻地在瓷碗中搅动了几圈,然后舀起一勺清甜的糖水送进了自己的嘴里。喉结上下引动将那咽下去之后,他才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妇人微微一笑,问道,“若如此,那么这定国的小殿下岂不是连绿树青叶皆无法直视。那位男子也只解决了燕国主的一时之忧,她如何安然长大岂不是又是一个难题。”

那糖水铺子的老板笑盈盈地凑过来,插了一句,“嗐,草木之色皆是无虞的,咱们这位娇贵的小公主只是不能视衣料之色而已。”

沈云谒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妇人将自己相公手中拿的一件雪白的斗篷接过,朝青衣男子递了过去,“王都之中只有这条法律甚是奇怪,公子不必担忧。也有不知情的外乡人穿着青衣进了城,因此大大小小的店铺之中皆会备上旁的颜色的斗篷。这是崭新、未曾用过的,还望公子不要嫌弃。”

沈云谒停了手中的动作,却并未去接女主人手中的斗篷。他缓缓地站起身来,“糖水甚是清甜,多谢二位招待了。”

他缓缓地走出铺子去,身形消匿于长街之上。而身后那店铺中的夫妇二人捧着一件雪白的斗篷,脑中一片迷糊,似是不知晓为何自己拿出了斗篷来,此处可并无不知情的外乡人。妇人望向桌面上,只见一只喝了小半的瓷碗边放着一锭崭新的雪白银锭,“咦,那是什么人何时放在那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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