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罗衣何飘飘,衣裾随风远

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飘,衣裾随风远。

平日里旁的世家小姐遣人送了请柬来相邀,燕奉菡也只选其中交好的一二,而其他人不是为了请她去镇场充脸面,便是让更多人瞧一瞧她这位顶着祥云而生的殿下究竟是何模样。是以,燕奉菡厌倦极了这般的场面,但晚间的宴会乃是为了给她三哥接风,不管如何她也需得去。

少女扶了扶头上叮当作响的珠翠环钗,朝一旁的小桃伸出了手,“今日晚宴设在寰风阁中,小桃,我们走罢。”

沈云谒双手负在身后,静静地跟在华服少女的身后沿着谪星殿朝外走去。

夜晚终于来临,月光与悬挂在檐下的灯盏所放出的光交织在一起,草木里虫蚁丛鸣。

穿过一片长廊,再绕过永安池便到了设宴的寰风阁。燕奉菡在阁外内侍的一声高呼“七公主到”中,迎着座上一众重臣的目光走了进去。

少女双手拢进绣着鸾鸟图纹的广袖之中,朝着坐在高座上的定国国主和王后盈盈一拜,“见过父皇、母后。”

燕逴笑,轻轻一摆手,“小七来了,快些入座。”

大皇子镇守边关,二皇子不在宫中,燕司昃这个宴会的正主还未到场,燕奉菡便领着小桃直接坐到了六皇子空出来的下座。

她环视一圈,并未在顾相身边发现燕司昃口中所说的那个二公子,少女正心觉无趣之际,身旁却横生出来一只手,递了个精致的荷花状小碟到了她的案上。

燕奉菡顺着那只很快收了回去的手望过去,连在这般热闹的场合之下燕渊泽脸上的神色都是淡淡的。这个与她年纪最为相仿的哥哥,双目平视前方,声音清越脸上神色却十分干瘪地说道,“听说是御膳房的冯厨新研制的糕点,小七尝一尝,看看可还喜欢。”

“好,多谢六哥。”

少女拈起一块,放进了嘴里。

这一碟小小的糕点有荷花模样的,还有小巧的莲蓬模样的,入口绵糯,燕奉菡拿的是荷花模样的吃到嘴里便有股莲花的清香,她微微点了点头,“很好吃,想必那位冯厨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能得你一声好可不容易,只是别再拿去喂永安池中的鲤鱼了。”对上少女偷过来略显疑惑的目光,燕渊泽嘴角微微一上扬,无奈地摇了摇头,“四哥和五哥前些日子看他们胖得不成模样,竟要叫御膳房的人捉了去做吃食。还言之凿凿,平日里吃水荇吃虾米的鱼不知晓和这吃糕点长大的墨背红鲤有什么不同。”

跪坐在燕奉菡身后的小桃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少女偏头看过去她便马上端直了身子,一幅淑且真的翩翩姿态。

燕奉菡微微垂了头,像只被雨水淋湿只能躲在檐下的小麻雀,“哥哥说的是,小七知道了。”

点心虽好但燕奉菡却无心品尝,她察觉到身后那丫头灼热的目光便悄悄地从另一边递到身后去,给小桃吃。随着时间的缓缓推移,越来越多的宾客已至,只是还未见到那所谓的二公子。莫约又过了一刻钟,寰风阁外终于传来内侍的通报之声,“三皇子到。”

男子换了身暗紫的衣袍,腰间束的长带之上绣着恣意的蟒纹,头上是顶金色的莲冠。燕司昃一路前行,到了高堂前才缓缓地停下了脚步,单膝跪地,朝着燕逴行臣子之礼,“司昃拜见父皇、母后,受父皇敦敦之托便不敢有所轻忽,今日幸不辱命回王都复命。”

“吾儿此次下苏江,所的甚好。”燕逴捋了捋下巴上短而整洁的胡须,笑着看他,“昃儿起罢,也自行入座,这满堂的臣子可都在等着你呢。”

燕司昃道了声“是”之后便起身朝高座之下左边第一个位置走去,燕奉菡看向他然后又去看那些目光暗藏火热的世家小姐们,只是再朝燕司昃望去时却发现男子不动声色地朝她挑高了眉头。

少女狭促地一笑,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如今几位皇子之中便属燕司昃最为炙手可热,方开宴他便已经不得不在众臣之间四下周旋。燕奉菡便趁着这时候准备悄悄地溜出寰风阁,坐在她旁边的燕渊泽发现了她的动作,压低了声音,“知晓小七坐不住,莫要跑远了。”

少女嘴角一扬,点了点头,悄悄地从寰风阁的侧门走了出去。

她虽身穿华服臂弯间披着锦帛,头饰珠翠琅玕耳带明珰,端坐在交错的觥筹间周身却仍显出一股无端的寂寞来。沈云谒不知晓自己究竟为何要留在这定国的皇宫之中,追着这样一个陌生的少女,窥看她的行踪。

他心里有一丝希冀,却不知是更希望它落空还是实现。

燕奉莲走了一段路,到了离寰风阁尚有些距离的曲折回廊上,席地便坐了下来。廊下是清丽的木芙蓉,少女伸手摘了片绿叶用衣袖擦干净了放到嘴边,吹奏起来。

曲调清扬,是她偶然在城中听到的童谣小调。

沈云谒垂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动。

骤然有一只只萤火虫闪着萤绿色的光芒从葱茏的草木之间飞了出来,檐下悬挂的灯盏散出明黄色的光火,两者相互交映,一时竟不知是人间还是九重玄天。

燕奉莲看着眼前突然显现的惊奇景色,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绿叶。这时有一只白色的蝴蝶悠悠地飞了过来,少女怕惊动了它,便慢慢地伸出手去,然而那蝴蝶不怕生,振动了几下翅膀便停在了她的指尖上。

夜间无风,但燕奉菡耳中却传来了一阵悉祟的声音。她心中忽地似有所感,猛地转过头,朝身后的长廊上望去。

在那只蝴蝶停在少女指尖上时,沈云谒便将自己身上的隔绝阵法挥手褪去。

盈盈的月光斜着洒在华衣少女的脸庞上,接着缓缓地,有道无形的波澜自燕奉菡脸上叠荡开来,无形的禁制便自那水波后面,渐渐地消散。

转眄**,光润玉颜,眉心那一点殷红艳煞此间生灵。

沈云谒瞧着那张稚嫩了许多却十分熟悉的脸,虽是早早已经有所预料心中却仍旧一震。

似是重锤敲击,一下比一下更痛,钝得叫人心底泛酸四肢都僵硬起来。

沈云谒身形有些不稳,但一时竟不敢再上前。

他的心自那时起便被搅弄成一地的伶仃碎片,天依旧是蓝的,林海苍笼亦与他毫不相干。然而此时风过草木,他心底飞灰之中被反复地拨弄,一枝细长的嫩芽从那灰烬中亘生出来,攀附交错而生。

一百五十年九十五天又七个时辰。

五脏肺腑,连着那一分少女赠予他的情魄,痛煞其心。

燕奉莲看着面前这突然出现的陌生男子,目光下移,落在他一身湛澹的青衣上,又悄悄地挪开。

她漂亮的一双眼睛睁得圆了些,“阁下,莫非是顾大人家中的二公子。”

她与沈云谒对上了视线,虽不明白这位顾二公子为何眼中有着深郁的沉痛之色,但没由来竟也觉得喉中一紧。

她想三哥说的果然不错,这位顾二公子通身的气度王都之中又有几人可堪匹敌,“你是在宫中迷路了吗,席上顾大人似是还在寻你的模样。”

那青衫男子并没有答话,燕奉菡松了手任那只蝴蝶悠悠地飞远,牵着衣裙从廊上站起身来。

她渐渐朝男子走近,却发现他小幅度地朝后退了一步。燕奉菡眉头轻轻一皱,转身与他擦肩而过,“二公子请随我来罢。”

沈云谒终于回过神来,他跟在少女身后沿着长廊往回走。

灯火照映之下,少女的影子便静静地躺在他的脚下。男子垂着眼帘看那沉绰的一片,心里却生出柔软的繁花来。

他挪开脚步,竟不忍去踩。

沈云谒又微微抬起眼睛去看走在自己身前的锦衣少女,魂飞魄散的人、献于天道之人为何会再显现于世,这其中的机缘如何,他并不知晓。

燕奉菡耳上的明月珰随着她前行的步伐,轻轻地晃动。

沈云谒将视线从那珰上挪开,缓缓开口,“定国有律例,凡是穿青衣者皆有牢狱之灾。听人说,是因为殿下出生之时不能直视穿青衣者,今日某身上这一袭岂不是对殿下有所冒犯。”

“只是从前很小的时候见身着青衣者便觉得心悸。”少女摇了摇头,“后来这毛病便渐渐地消退了,只是父皇与母后不放心,而且我师父他也不喜人着青衣,便未将这律例取消而已。”

“原来如此。”

燕奉菡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声音。

眼前豁然开朗,灯火通明,嘈杂的人声如潮水般汇入耳中,原来是已经到了寰风阁前。

少女笑着回头去看,一边说道,“顾二公子,设宴之所已经到了。”

身后的长廊上,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那青衫男子的身影。

她那位师父常常从天地之间捉来一缕风,捏做小兔子模样,或者捏成乌鸦的模样送给她把玩。谪星殿中那位小童儿自五年前来定国教她下棋,身形便再未变过分毫。

这世间确实有生灵千万,而她不过是其中最寻常也最庸碌的一种而已。

那么,方才那位突然显形的青衣男子,又是怎样的身份和来历,或许是葱茏草木之间的萤虫化身罢。

少女并不是十分地惊讶,只是面上的神色显得有几分无端的寂寞,她转过头去,却看见从另一条长廊上缓缓地走来了一俊朗的白衣男子。

他立在寰风阁前,似春花迎风而开地一笑,“殿下,方才可是在唤我。”

原来,眼前的这位才是燕司昃口中的那位顾二。

他也生得极好,眉目似远山笑起来像春水,傥荡落拓,已然是十分难得的翩翩佳公子。

只是同那位萤仙比起来,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

燕奉菡双手拢进广袖中去,朝顾二盈盈一拜,“只是方才将旁人认错为公子了。顾大人似乎还在席上寻你,顾公子是迷路了吗。”

“是,不小心饶进了御花园,一时迷了方向。”白衣男子转身,同小小少女一起朝寰风阁的偏门走去,“寻路之时发现有一荷池中生满了连连的碧叶,其间有十分珍罕的墨背红鲤嬉戏。只是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些鱼儿皆十分肥硕,并不似寻常所见的嶙峋,也颇有一番妙趣。”

“那是永安池。”

两人沿着偏门走进了寰风阁中,乐曲声与人声皆汇聚于耳,那翩翩的白衣公子听了燕奉菡说的话又笑,接着道,“顾二知晓,便是当年殿下降生之际隆冬却开满了莲花的永安池罢。”

少女仰着头去看顾二那双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心中突然便觉得十分憾然。

三哥属意的顾二温和而贴心,听起来他也喜欢自己养的那一池墨背红鲤,他亦是位十分好的儿郎。

只是她方才沿着长廊朝寰风阁走回来时,想的却是,原来世间竟有人能将青色穿成如此湛澹的模样。她想的是,清越似泉水击石的声音轻柔起来竟让人如置云端,若是能和这样的人一起赏雨看荷,纵然不是良辰,也定然是一番美景罢。

只不过,他是个转瞬即逝的萤仙。

她所憾然的是方才那一瞬的欢喜。

燕奉莲要入上座,顾二则是要回顾相的身边,两人分别之际,白衣男子拱了拱手,笑道,“多谢小殿下为我领路。”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少女撂了衣袍,动作轻柔地又坐回了案边,她视线落在自己身前的长案上,微微地转了头去看燕渊泽,“六哥哥。”

她案上摆满了精致的点心,看上去似是燕渊泽这位兄长的谆谆爱妹之心,但燕奉菡却知晓,是他不喜食甜却又不想那些世家小姐窥探了自己的喜好,便全递给了自己。

“出去略走了一遭,腹中定然饿了罢。”少年脸上依然是那幅冷冰冰的模样,只是眼中狡黠之色燕奉菡却看得一清二楚。

“四哥哥和五哥哥便在你另一边,你为何全给了我。”

“他们乃是兄长,如此作为有违夫子所言的兄友弟恭之道。”燕渊泽端起案上的茶盏,悠悠地饮了一口,斜眼来看燕小七,“但妹妹却只有一个,又怎么能不多加爱护。”

几个兄长只得了这一个幼妹,便极爱捉弄她,但其中便属燕渊泽最爱假模假样地使坏。少女攥紧了拳头,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多谢六皇兄。”

“嗯,好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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