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明怀瑟番外 娘亲

常听将军府上的老奴们提起,我呱呱坠地之时,也正是母亲难产的时候。

她只来得及看我最后一眼便撒手人寰,娘亲和爹爹说的最后一句话乃是,“明曜光华,瑟瑟如织。我们的孩儿,就叫做怀瑟罢。”

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家中两位亲人皆是威名赫赫的将军。他们并未因娘亲的离世迁怒而责怪我,反倒像捧着眼珠子般疼爱。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就这样,让我成为了上云府世家女子之中最耀眼的那颗明珠。

东褚茁元放的八年,我正是十四岁的青葱年华。

与我交好的几位闺中姐妹大都已经许配了人家,娇娇怯怯地待在闺房之中等待良人十里红妆来迎。

我却不肯轻易便地将自己的余生交托于那些木讷无趣只靠祖荫过活的世家子弟。我希望自己未来的夫君,比兄长明镜翊更加厉害,而且要比爹爹明言更加疼爱我。

茁元八年的花朝节,我在一颗盛开的梨树下,终于找到了自己心仪的男子。

那时有只浑身雪白的猫儿跑到了梨树上,却被卡在了枝桠之间。丫鬟在旁劝阻,我却再听不得那小猫儿哀怨地嚎叫声,便在我准备亲自上树时,身后却传来了一道温雅的男子声音。

他似乎是在笑,只说,“这位姑娘且慢,此等有失风仪之事还是交给我们男子便是。”

他眉目俊朗,穿着一身比树上繁盛梨花更白的白衣,倒叫我一时不知晓来人究竟是凡尘之人还是天上仙。

上云府的世家小姐之间,我素来有恶名。若是我喜欢的珠翠珍宝,翌日兄长与父亲便会为我寻来,捧至眼前。她们不敢与我争夺锋芒,却会在背地里传我娇蛮刁纵之名。

日子越长,我便愈发放纵自己。

也好叫她们知晓,究竟何为骄纵何为刁蛮。

只是此时,我却觉得脸颊微微发热了起来,甚至不敢直视那男子的双眼。我飞快地躲到了一旁丫鬟的身后,朝那男子点了点头轻声道谢,“多谢公子。那猫儿被卡住许久,正是暴怒烦郁的时候,公子还是小心些。”

那白衣的公子又笑,“某知晓了,多谢姑娘。”

他身手敏捷,很快便将那白猫救了下来。

我看着那像被雨点打蔫了一般的雪白猫咪,心中生怜爱朝男子伸出手,将它抱在了怀里。只是没想到那猫却突然尖声叫了起来,伸出利爪便要朝我脸上抓来。

此时斜地里,横亘出来一只白皙而修长的手,替我挡住了那白猫袭来的利爪。我丢了怀中的猫,去捉住男子鲜血淋漓的手,心生愧疚,“对不起,全怪我要去抱那只猫才连累了你被抓成这幅模样。”

“无碍,姑娘不必太过自责。没想到那只猫儿虽看起来蔫蔫的,抓起人来却十分有力气。”

他手背上被抓出几道深深的血痕来,我心下大慌,便取出袖子里的丝帕来将他的一只大掌缠了起来。才抬起眼看那白衣公子一眼,我便又垂下了眼帘,比起那深深的伤疤,我却更害怕瞧他一双笑意叠荡的眼眸。

我在这边提着心吊着胆,他却像是无事般嘴边带着笑,眼中也含着笑。

于是便低声喃喃起来,“不知笑些什么。”

等用那手帕将那公子的手缠好,我才抬起头来装作坦荡的模样同他对视,“虽是简单的包扎了一番,但还是需要去医馆里找大夫看上一看。此事是因我而起,还劳烦公子随我走一遭罢。”

“旁人今日皆是上街游乐,我却是要去医馆度这花朝节。”白衣男子无奈地笑了笑,朝我示意他那被裹成粽子般的手,“不过若是这样回翰林院,只怕还要被同僚嘲笑一番。”

听他这话我便知晓这位白衣公子的身份,进翰林院中且有时间出来在花朝节上逛上一二的人,定然是今年春闱新入官场之士。而似他这般风度且有着此般皮囊的,想来应该便是春闱时的那位叶探花,叶长清。

之后我便领着这位叶探花去朱雀长街的医馆看手背上的伤。

从医馆出来后,我便没了继续逛街游玩的心思,正要与那叶长清作别。他却突然拱手,抬起头来看着我说道,“在下叶仲川,字长清,还不知晓姑娘的芳名。”

我虽对他有些不同于旁人的心思,却不肯轻易便叫他得知我的姓名。

于是带着身后的丫鬟利落地朝前走去,一边走一边笑着朝他说,“若下次还能再见的话,我便告诉你,叶大人。”

那叶仲川并非我从前心中心仪的男子,身手一般般,比不上我那纵横沙场的兄长。

只是我回府之后,脑海中却总是浮现他那一双含着清浅笑意的眼眸。

敏锐过人的兄长看出我的闺中愁思,便开始问我可是在花朝节上看中了哪家的儿郎。

我知晓他神通广大,素来有多种打听到消息的途径,便将与那叶仲川相遇之事,一一地告知并请求这位素来疼爱我的兄长替我查一查这位叶探花的底细。

他听完之后的第一反应竟是皱了眉头,摸了摸我的头发和我说,“此事实在太过蹊跷,为何那猫偏偏到了你手中就开始发狂。瑟儿,并非这世上所有的儿郎都是翩翩的佳公子,也有些人,看你身怀宝藏、头戴珠翠便生了叵测之心。只是你放心,那位叶探花,我会帮你好好地查上一查的。”

我知晓他说的虽有道理,心中却不肯轻易相信那叶长清,那个上树去救一只猫的叶长清,眼中含着笑意看我的叶长清会是那种使用卑鄙手段的小人。

为此我消沉了许久,在将军府上窝着不愿意出门,也不肯再去参加那些世家小姐们设下的筵席。终于有一日,兄长带着消息来我房中找我,他将那张小纸轻轻地拍在我面前,又叹了一口气,“瑟儿,一切结果都在其中了,你自己看看罢。”

他这般模样,我见了,只觉得是叶仲川确实心怀不轨。

心中忐忑,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一边又迫切地想去瞧瞧那纸上些了些什么。我忐忑之际终于一鼓作气地将那小纸翻开,拿到眼下看了起来,纸上只写着八个小字,“家世清白,并无可疑。”

我一边笑一边佯装生气的模样去看明镜翊,他却又叹气,“我的直觉告诉我此人并非如此简单,但是确实查不出什么问题。他父母早亡,自己独身一人入上云府考试,但因家世太过清贫如今也只是在翰林院中做个闲职而已。”

原来兄长竟不是因为那叶长清有可疑之处而叹气,而是因为他没有可疑之处叹气。

我捏着那张小纸,心中不知从何而来的快活和欢喜。

是欢喜叶仲川,亦是为了我没有看错人而觉得欢喜。

翌日我便又领着丫鬟出府去,去买些式样新鲜的珠钗去瞧一瞧花市之中可又来了什么品种新奇的牡丹花。我在珠钗店中逛了许久,都未发现自己喜欢的珠钗,我逛遍了花市也觉得没什么新鲜之处,我知道不是因为那些珠钗步摇不够精美雍容而是因为我想遇见的那个人还未出现。

日头渐渐西下,从朱雀大街尽头那株梨树前经过时,我特地放缓了脚步,只是天色不晚,丫鬟便催着我赶紧回府。然而下一瞬在转角处,我神色恹恹地抬起眼睛,便发现了停在离我不远处的男子。

他似是也一愣,然后回过神来笑着对我说道,“姑娘,又见面了,不知晓这一次是否有幸知晓姑娘的芳名呢。”

我看着他的笑容,心觉不妙。

不妙的是,恐怕此生除了眼前的男子之外我再无相携手共度之人。

后来我与父亲提起,想嫁给叶仲川之事,他并未似兄长那般反对却也不是赞同的模样。只是我却极为清楚,若我想要的,便绝对没有无法拿到手的。

他们二人一日不肯,我便一日不肯进食。

莫约过了十天,并非我先扛不住也并非父亲和哥哥软下了心肠,而是我心爱的儿郎叶长清,他舍了脸面跪在将军府前一下一下地磕着头,不说一句话也不做任何的姿态。

我知道他不说话是为了保全我的名声,不作姿态却是不想明言与明镜翊瞧不起他。他宁可不想再与我在一起,也不想我再绝食,我可以豁出自己的身体,却不忍心见他受苦、受此折辱。

我哭着告诉丫鬟,“去同爹爹说罢,我不嫁他便是。”

最后丫鬟带来的不是爹爹,而是额头一片鲜红的叶长清。他快步朝我走过来,双手将我紧紧地摁在怀里,他说道,“怀瑟,你爹已经同意我们二人之事了,如今我们便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

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当俊朗的男子穿着火红的新郎服,骑着马领着身后的十里红妆来迎娶她的时候我是这般想的。掀开轿帘看着路边百姓艳羡的目光之时,我也是这样想的。

只是过了多年我才开始渐渐明白,终于知晓。

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将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可以让自己伪装得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眼里温柔而包含的笑意是假,对我的欢喜与情意是假,一切一切都似水中倒影一般。

皆为虚假。

叶仲川在指缝中藏了可以令野兽都发狂的药粉,何况是对付一只小小的猫咪。后来的相遇也在他的算计之中,包括他嘴角扬起的每一个弧度,眼中含着的笑意如何才够动人,他都算无遗策。

父亲与兄长死在了拭阳道,接着便是墙倒众人推,叶仲川也借机将我与阿怜赶出了叶府。

我不想有丝毫地留恋,与阿怜一起利落地走出叶府朱红色的大门。只是五脏肺腑之中竟然真的毫无痛觉,在那时我便开始知晓,我已经彻底对曾经抱以全部情意的那个男子死了心。

一片昏暗里,我已经看不清路了,身子轻飘飘的而双脚也踩不到地面。

脑中一片混沌,不知道走了有多久,我才开始渐渐地想起来,原来我竟然已经死了。

死在一个暴雨天,死在了荒凉的茅草屋里。

黑暗像浓稠泥沼,冰冷似利刃寒风。

只有手背上一点是滚热的,我抬手摸了摸,发现那是一片水痕。

哦,竟是我那小女儿滴落下来的滚烫泪水。我的小女儿似乎比我要更加可怜,她没了遮蔽风雨的地方,也几乎算是没了亲人。

前方没有一丝光亮,我浑浑噩噩地想到,难道人死之后竟真的有轮回,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吗。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黑暗里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不辨男女,不识老幼,它只说,“惘惘孤魂,去往何处。”

“身后无归处,所行便是去处。”

那声音接着又道,“明家女,你寿命已尽,且入轮回罢。”

我听着这声音,脑中的迷雾竟然变得渐渐清晰起来,“原来人死之后竟真的还能入轮回,转世投胎,那么便再与此生无半缕瓜葛了罢。”

我想起战死沙场的父兄二人,又问那声音,“我父我兄,在何处。”

“他二人先是化作怨念缠身的孤魂,如今已经被人超度,早入轮回去了。”

哦,原来父亲与兄长已经被人超度,入了轮回,我想起上云府那位负心的夫君,又开口,“无良的白衣公子,现又如何。”

“他与自己的娇妾一同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到了最后我心中只剩下一人未问,便是我的小女儿。

我若是有百分可怜,这小女儿便是有千分的怨懑。我的娘亲和爹爹对我都是极其疼爱,她却是爹爹不喜,娘亲也不关心,我开怀时给她个笑脸若与叶长清有了争执便也对她没什么好脸色。

“我那小女儿今时又如何。”

“此乃天机,与尔无关。你寿命已尽,速入轮回去罢。”

它这般高高在上叫我心里有些不舒畅起来,我就地坐下,不再继续前行。

只是还未到片刻,我本该停止跳动的心脏竟然又开始蹦跶了起来。它每蹦一下,我便全身俱痛,十下之后我连坐着的姿势都再难以维持,似一个爬虫般在一片漆黑之中滚了起来。

我痛极,便朝那道声音喊,“既已身死,为何会痛至此。”

“血脉同根,是你那小女儿有大难。”那声音听在我耳中,显得愈发冰冷,“魂飞魄散,再无转圜。”

我的小女儿。

幼时伏在我膝头同我一道听雨,长大了些便愈发俊俏的小女儿,我还未好好地爱着她却又叫她失了母亲的小女儿。我全身皆痛,连死寂的心脏也开始痛得叫我脑中愈发迷糊,“此难可有解,我愿以此身、此魂作解。”

“无解之难,你这妇人还是赶紧入轮回罢。”

“可我那小女儿何其可怜,她有父有母却更似无父无母,为何上苍无眼还要叫她遭逢此无解之难。”剧痛之中,我爬起身来,满面泪涕朝那声音作揖,苦苦哀求,“诸天神明,我这明家女确实骄纵蛮横、恣意妄为,可我生前也曾捐万两银钱,也曾布施粥米。今日感念,若我小女儿所逢之难再无转圜,明家女只想为她求一个来生。”

“我作百年石桥任风吹雨打换小女儿来世父母慈怜,再做百年田中老牛耕地百亩换得小女儿来世有兄长疼惜呵护,若再有百年,便化一方檐角护得她平康安乐。我没有一日做好一个母亲,如今死了却希望能以无望来世、以此身为她换取些什么。”

一片沉绰的黑暗之中有束光出现,它照在我身上使得那剧痛缓缓地消散了,我却知晓并非因那光之故而是我与小女儿的血脉已断,而是我可怜的小女儿在无解之难下魂飞魄散。

我只觉得脑中又开始变得迷糊。

耳边恍惚传来一道无上慈悲的声音,“汝愿,可达。”

我知道自己笑了,却又不知晓、不明白自己为何该笑。

在一片迎头笼过来的水波之中,我最后清晰地想起。那时有一天我满心欢喜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柔声地同那里面还未降生的小小生命说话。

来日方长,我要为她寻一个这世上最好的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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