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段屏番外 琉璃梭

以人身作器,一滴血就是灵丹妙药,一块肉便可解世间万毒。

听上去确实不可思议,更有甚者觉得能拥有这样的躯体实在是令人心驰神往。只是恐怕只有段屏这个“圣蛊”自己才知晓,为了能炼就圣蛊之身她从小到大又到底受了多少苦。

灵药谷谷主的独女段颦音幼时被人下了蛊,即便她的生身父亲是闻名疏云的药修,悬壶济世,竟然也没有办法解开此蛊。

段颦音因那蛊毒的缘由身体愈发虚弱,先是不能见风,再紧接着她的双腿也开始没了知觉,直至后来不良于行只能日日坐在木轮椅上。

段屏曾远远地见过这位族姐,从前在筵席上见她时她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但身中蛊毒后竟然好像从头到脚都换了一个人似的,一双眼里尽是沉沉的郁色。

庭院中栽植着各色的葱茏花木,但头顶那一片空出来的四方屋檐皆被拦风的白纱遮蔽了起来。段颦音一头如瀑般的黑色长发散落在肩前,她昂着头,不知是在看细纱后的天空还是在观望着些别的什么。

灵药谷的谷主后来用一株千年的灵芝换了本不世的藏书,他从中得知了一种禁忌的术法。取一无灵根者为炉,用近千种珍稀毒物将其炮炼,整整三千日便可万毒不侵,一滴血便成无上灵药。

而段屏就是被他选中的人。

她一开始并不知晓而是段颦音院中的侍女不小心说漏了嘴,段屏才知道这位素来亲和儒雅的谷主打的原来是这样的算盘。段屏从小便怕疼,更不肯去承受万毒噬身的痛楚,她第一反应就是去找段颦音。

少女尾指上缠着一缕乌黑柔顺的头发,她听完段屏的来意缓缓地勾起嘴角笑了。段颦音因常年不见天光,连手指都像新雪一样白皙,她松开那一缕头发,抬起眼睛望向站在廊下的段屏,“原来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幼时常有人将我的名字同你放在一处,是因为我唤‘颦’而你也唤‘屏’。只是‘颦’乃纤秀娥眉,而‘屏’不过是遮蔽扬尘,你一个没有灵根的废物又有什么资格与我相提并论。”

“为何你一个废物能行动自如,我却得整日、整日地呆在屋里,半步,是半步都无法离开。”

木轮椅上的少女一双乌沉沉的眼睛斜睨过来,段屏被她眼里的冷意和话中尖锐的讽刺震在原地。段颦音瞧见她脸上无害且稚嫩神情又轻轻地笑了,宛如春日枝头迎风盛开的幼嫩杏花。

少女收回了目光,她脸上又变回了那幅温和的模样。

段颦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上又有诡谲的笑容一闪而过。她伸手将盖在腿上的绒毯牵理整齐,接着又朝段屏看去,“你也是同我一般年纪的姑娘,若是真如爹爹计划地那般着实太过残忍了些。此事我做不了主,妹妹不如回去等着罢,或许爹爹他会突然改了主意也说不定呢。”

段颦音的娘亲在她幼时便身死道消,因此谷主对这独女恨不得当成自己的眼珠一般疼爱。圣蛊的出现是解决他父女二人所处困境的唯一方法,段屏走回去的路上便在想,既然这灵药谷内容不下她,那么便同自己的爹娘一起逃出谷去。

夜里少女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她翻来覆去却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件事和双亲说。门扉被人从外轻轻地推开,段屏转过头去看才发现原来是她的母亲走了进来。

她在榻边坐下,伸出手摸了摸少女的头发,“这么晚了屏儿还不睡吗。”

段屏身无灵根,她不能修炼,平日里吃食起宿便和凡人无异。少女闻言缓缓地点了点头,她一双如幼鹿般的眼睛望着妇人唇边温和的笑意终于斟酌着开了口,“娘亲,前些日子我听颦音姐姐院子里的人说谷主终于找到了为姐姐解蛊的法子。”

妇人的手一停,“哦,那是什么样的办法。”

“很可怕,说是需要以人体炼毒,直到万毒不侵便能以血解毒。”段屏方才忧心忡忡还不觉得疲累,说着说着眼皮竟然渐渐地往下垂落。她嘟嘟囔囔,“还说要用没有灵根的人才可为鼎。”

“娘亲……”

“屏儿好害怕……”

少女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她闭着双眼,烛光从纤长的眼睫上投落在她白皙的小脸上投下一片阴翳。妇人将手从段屏的头上拿开,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只是才碰到便像是被火灼烧到了一般快速地又收了回去。

等段屏再次醒来时,她已经不在自己的房中而是被困在了一只巨大的木桶里。她的脖子上是一块挖出个洞的木板,除了头部之外身体的其他部位都浸没在桶中,浸没在那窸窸窣窣、爬来爬去的毒物之中。

毒蝎扬起的尾巴,蜘蛛和毒蚁一口一口地咬在少女幼嫩的肌肤上。

一股股渗入骨髓的疼痛感令少女恨不得立即死去,但她嘴里含着一颗清甜的丹药,使得她在濒死之际又被它生生地拉了回来。

段屏从小与灵药谷中其他的孩童便有些不同,她知道自己身无灵根便是低人一等,虽看着天真但却也有些属于自己的毓秀心思。她想起昨夜娘亲的动作胸口处泛起一阵阵的抽疼,她知晓了,她明白了,是她的双亲将她卖给了那位谷主做药引子。

灵药谷的谷主自然知晓当圣蛊炼就之时,只要她愿意,一滴血可以救人自然也可以杀人。

他先是用四根锁链彻底困住了段屏,少女以为这就是他全部的手段,但某一日,她竟又见到了自己已经多年未见的母亲。

妇人并非独自一人前来,她身旁还跟着个雨雪可爱的小小少年。

他满头的乌发以一根纯白的发带束在脑后,一双幼鹿般的眼里满是新奇。但当少年瞧见段屏满身的可怖伤痕时飞快地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一边低着头一边退到了妇人的身后。

只需一眼,段屏总算明白了当年他们舍弃自己的原因。

因段屏与凡人无异,每日除了要以万毒噬身之外还需灌下汤药护住心脉。她的胃已经被浸入肌理中的毒腐蚀,连呼吸之间都是涩味,“我已经知道你的来意了,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一别经年,段屏已经从小小的孩童长成了面容清妍的少女,妇人却仍是从前的模样。

原来这就是人人趋之若鹜的大能修士。

妇人看着段屏通身的模样眼中有粼粼的水光浮现,她听见少女说出的话脸上的神色更是一变,紧紧地抓住了身旁少年的手匆匆走了出去。

那少年快要出门之际还回过头来,望向段屏,少女与他对上了视线,然后轻轻地笑了。

石门被“轰隆”一声关了起来,这一方天地中只剩下沉绰的黑暗。少女缓缓地垂下了头,伶仃细瘦的脖颈像是被人攀折又随意遗弃了的花。

“姑娘。”

段屏耳边传来男子清越的嗓音,她从回忆中惊醒,抬头朝坐在自己对面的人望去。

白衣男子手中握着一根翠绿的树枝,它多余的枝桠都被削去,上面串着一条被烤得金黄的鱼儿。男子将手往前一递,那只鱼便到了段屏的面前,“姑娘,鱼烤好了,尝尝看。”

枝上串着的鱼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少女将视线从男子的身上挪开,接过枝干的另一边,接着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啃起鱼肉来。

白衣男子指尖溢出一丝灵力拨了拨面前的火堆,他看着段屏的动作,一边笑着说了句,“小心鱼刺。”

少女没有抬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灵药谷中知晓内情的人都以为她不会、也不能从那锁链之中逃走,只是他们却忘了段屏早已不是那个身无灵根只能任人宰割的少女。她受万毒加身,不仅万毒不侵,更能悄无声息地驱使底下潜伏着的毒物。

就是凭借那些生得可怖的毒物,束缚住少女手脚的锁链在它们的啃噬之下终于被破开。

段屏逃出灵药谷后便被谷主秘密地派了人追拿,只是少女很快就发现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另外一股不明的势力也在暗中追着她而来。她在一处山谷里驱使了近百种毒虫才将两方势力都摆脱了,只是不久后段屏便遇上了眼前这位名唤解山河的白衣男子。

段屏瞧见男子时,他正被几人围攻。

白衣胜雪,只是上面渐渐地沾染了点点血色。少女站在一旁望着他,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境遇。

段屏用指甲在手指的指尖轻轻一划,便有鲜红的血珠渗了出来,她一挥手,血珠在半空渐渐化成了乌黑色。血滴落在那几人身上很快便腐蚀了他们的衣裳,紧接着一众人的脸色逐渐泛青,倒在了地面上。

段屏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兜帽,利落地转身离去。

她本以为自己与那白衣公子大概从此之后再也不会遇见,只是没想到他本就心怀不轨,又怎么会轻易地任由她离开。

白衣男子生得斯文俊秀,追上了少女之后,挺拔如松地立在她对面。他白皙的耳垂上是绯红之色,两人一时静默无言,片刻之后男子才缓缓开口,“那时是姑娘出的手,救命之恩无以报答。若是姑娘不介意的话,我愿追随侍奉姑娘十年。”

“不用。”

段屏仍在灵药谷的追踪之下,另外一股神秘的势力究竟是怎样的来头她也不清楚。她孤身一人便已经足够,哪里又愿意再带上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

只是这位俊秀的白衣公子瞧上去如霜似雪般清泠毓秀,脸皮却是罕见地厚。

无论段屏如何费心地甩开解山河,最后却仍然能被他追上。即便她在男子身上下毒,他也只是笑吟吟地望着她,过了片刻察觉到涌上来的痛楚,才微微皱了眉头。

只是却仍然没有放弃他那所谓的、报恩的念头。

或许是因那位白衣少女与青衫男子之故,解山河被引向相反的方向,段屏终于甩掉了这黏人的尾巴。

“步步都要提防陷阱,也许下一瞬便是刀剑加身死无葬身之地,这样的滋味我未必没有尝过。”白衣少女将手中握着的黑色长剑俶地收入腰间的剑鞘里,她看着段屏笑了一笑,“只是阁下却该庆幸,那追着你的白衣公子并非是费尽心机想要加害与你的人,若你身旁跟着的是个处心积虑之辈那才是最可怕的。”

段屏听着叶星怜的话脑中渐渐浮现那白衣男子的脸。

她并未询问他的姓名,他却自己开口道出了自己的名字。解山河,人如其名,段屏只会使毒却在厨艺上一窍不通,他便担起了她的饮食起居。

男子以灵力为刀削去枝干上多余的枝桠,他低下眼帘时纤长的眼睫就好似蝶翼般上下翕合。生的只不过是俊秀清隽,但一身的无双气质却恰好与他的姓名相符。

“谁知道呢。”

少女眸色沉沉,“谁知道,他又是不是呢。”

她并不相信修士们因果有偿的那一套,若只因一次随性的搭救便赔上了自己十年光阴为旁人当牛做马,更是叫人难以信服。只是不论解山河的目的何在,段屏知道,经此一遭自己似乎再难以忍受孤身一人的滋味。

是因为习惯了那白衣公子的跟随和照顾,还是旁的更加隐晦的什么。

段屏还没有甩开解山河太久,就又被他循着踪迹找了过来。

天上突有雨至,黑衣少女便抱着双膝在一颗树下席地而坐。很快她眼底便多了一抹崭洁的白色衣角,段屏知晓来人是谁却没有抬头。

淋漓的雨水自枝叶的缝隙之间打落下来,落在段屏身上,称得她像只可怜且幼小的鹌鹑。

解山河手指微动,一道屏障便在黑衣少女的头顶架起,替她挡去了那些雨水。男子没有靠近,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开了口,“若你确实对我不喜,等天晴我便离去。”

段屏听了他的话,缓缓从双膝之间抬起头来,一双幼鹿般的眼眸望向身前人。

她说,“我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对你不喜。”

黑衣少女看着解山河脸上的微诧之色,抿了抿嘴唇,然后缓缓朝两边一咧,竟是难得地笑了。

天极的天空并不如段屏所想象的那般,即便此处天无日光却仍是一派通明。长街上往来的修士脸上是尽兴之色,段屏跟在白衣男子的身后,她看着这生平第一次踏足的陌生之地,才知晓疏云之外亦别有天地,腾云驾雨遨游四海又该是怎样的畅意舒怀。

然而她心头关于身前的男子却仍有疑惑,这疑惑在某一日终于解开。

方才还是明朗的天空在一霎就晦暗下来,空中渐渐有乌云聚拢化作一个巨大的漩涡。一道雪亮的光柱倴天而去,直直地没入那漩涡时,段屏的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圣蛊之心,便是造就那破天之阵所需的最后一件天材地宝。

来人全无掩饰,将自己近些时日来的目的一一地、坦荡地告知。

段屏并不知道解山河既然想毫发无损地拿到自己胸腔中那一颗心脏,又怎么敢临了将他那肮脏的手段都告诉她。是仗着两人间的一些交情,还是说他已经看透她小心翼翼掩藏起来的心思。

“你想要的话,就拿去好了。”

白衣公子一身似是千万冰湖才能蕴出的灵秀,他手掌轻轻一翻,掌心便凭空多了一柄锐利的短刀。

解山河看着黑衣少女,段屏也望着她。

男子朝前走了几步,一只手轻轻捉住了少女的肩头,俯下身子轻声开口,“不用担心,不会让你受罪的。”

有几丝灵力从解山河雪白的指尖溢出,然后从段屏的肩头渗入她的体内。那灵力一汇入少女体内便渐渐形成了一个法诀,将她的五脏六腑小心地护了起来。

白衣公子另一只手握着短刀利落地没入了段屏的胸膛。

少女血液中的毒性在她的控制下缓缓退去,粘稠的液体就好似一块凉玉般裹住了男子的手。

段屏并不觉得有多疼只是意识却开始渐渐溃散,她身子失了力气,往前一跌便落入了解山河的怀里。少女勉强朝男子的手上看了一眼才发现他白皙且修长的手上紧攥着一颗泛着曜黑光芒的物什,段屏认出来那是什么,嘴角朝上轻轻一扬。

原来与旁人不同,我的心虽是黑色,却竟也散着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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