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密信 2

剩下的人正从龙甲板上逃生,现在又一次巨大的水流直接浇到了火焰上。泰米艾尔已经找到了稳定的节奏,烟雾慢慢变小了,乌黑的水正从厨房门流到了后甲板上。劳伦斯浑身颤抖、虚弱无力,不停地深呼吸,却感觉气喘不过来。瑞雷正通过大喇叭粗声发出指令,但在滚滚浓烟的嘶嘶声中,他的音量远远不够大。水手长的声音也全部消失了,他正把手下人推成一排,指挥他们到舱口去。不久,他组织起一批人,把那些在下面累垮的人抬起来。令劳伦斯高兴的是,他看到瑟罗伍兹也被抬了出来。泰米艾尔又把另一次急流浇到了最后一堆仍然冒烟的灰烬上,接着,瑞雷的舵手从主舱口中探出头来,气喘吁吁地喊道:“先生,没有烟了,舱位上的厚木板不那么热了,我想火已经熄灭了。”

甲板上立刻欢呼雀跃起来。劳伦斯觉着自己能够呼吸了,尽管每呼吸一次都要咳嗽半天,吐出的痰还是黑色的,但这在他看来都无所谓。他拉着格兰比的手,站了起来。甲板上烟雾缭绕,就像是被加农炮的炮火击中了一样。他爬到楼梯上,看到龙甲板上到处都是木板灼烧后留下的洞,还没有烧到的木板边缘像纸一样脆。在废墟中,可怜的厨师的尸体如同一块扭曲的木炭,头骨被熏得乌黑,木腿已化为灰烬,只剩下残余的膝盖骨。

放下小艇后,泰米艾尔在上空不太确定地盘旋了一会儿,然后落到船边上的水中,船上已经没有地方让他着陆了。他游过来,用爪子抓住栏杆,伸出巨大的脑袋焦急地向船上看去:“劳伦斯,你还好吗?我们的队员都还好吗?”

“是的,我看到所有的人都还在。”格兰比向劳伦斯点点头说。艾米丽栗色头发上戴的帽子被烟灰熏得斑斑点点,她正从引水器具里拖着一壶水向他们走过来,港口里散发着陈腐的气味,但他们觉得这味道比葡萄酒还新鲜、还醇美。

瑞雷爬上来,走到他们当中。“损失太惨重了,”他检查了一下废墟说,“嗯,但至少我们挽救了她,谢天谢地。但我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才能够再次出海航行。”他高兴地从劳伦斯手中接过水壶,使劲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了格兰比。“真对不起,我想你所有的东西都被毁了,”他擦了擦嘴,补充道,“高级飞行员都住在船首的船舱上,就在厨房下面一层。”

“谢天谢地,”劳伦斯茫然地说,“我一点也不知道,我的大衣现在怎么样了?”

“四……四天,”裁缝用有限的英语说道,为了防止被误解,他还举起四个手指进行确定。劳伦斯叹息了一声,说道:“是的,很好。”现在已经不存在时间不够的问题了,这是对他的一点小小安慰。两个多月后,船才能够修好,他和所有人都可以在岸上凉快了。“你能补好另外一件吗?”

他们低头看了看劳伦斯拿着的作样式的衣服:现在这件衣服比深绿色还要深,上面留有扣子的白色残渣,闻起来有浓烈的烟叶和盐水的味道。尽管裁缝没有直接说“不行”,但他的表情很明显说明了这一点。

“你拿着这件吧,”他走到工作坊,拿出了另外一件外衣,准确地说不是一件外套,而是一件像中国士兵穿的棉夹克,像前面开口的束腰外衣,有一个小翻领。

“噢,好吧。”劳伦斯不安地看了看它。这件衣服是用丝绸做成的,绿色图案十分鲜亮,接缝处用红色和金色的布装饰着,看上去相当漂亮,他最多敢这样说,这肯定没有他在以前的场合中穿正式的长袍那样华丽。

但是那天晚上他和格兰比要去和西印度公司的专员共进晚餐,因此不能穿不正式的服装,或者就像他去商场穿得那样,把自己用沉重的斗篷包住。当他返回岸边的新住处,戴尔和罗兰告诉他,在这里花多少钱也买不到正式的外套时,他为拥有了这件中国外套而感到高兴。一点也不吃惊,一名令人尊重的绅士无法让自己看上去像飞行员,他们的深绿色精细棉布在这块西方殖民地上并不流行。

“或许你应该有一个新形象,”格兰比用一种介于高兴和安慰之间的语气说道。他身材瘦长,穿了一件从一个倒霉的中尉身上扒下的外套,中尉住在下甲板上,因此他们的衣物没有遭到损坏。他有一英寸的腕子露在外套袖子外,平常苍白的脸颊此时也泛起了红晕,此时看上去比他二十六岁的年龄要小得多。但至少没有人会斜视他。劳伦斯肩膀宽阔,穿不进任何年轻军官的衣服。尽管瑞雷慷慨地把自己的衣服借给他,但劳伦斯并不想让自己穿上蓝外套,好像他以自己是空军为耻,眷恋着自己仍然是一名海军上校。

他和他的队员现在住在水边码头区的一间宽敞的大房子里,这是一个当地荷兰商人的财产,他非常愿意把房子让给他们,把自己一家人迁到城镇里的公寓里,因为他不想让一条龙待在家门口。由于龙甲板毁坏了,泰米艾尔不得不睡在沙滩上,这让当地的西方居民十分惊慌。泰米艾尔也感到厌恶和沮丧,因为海滩上寄居着许多气人的小螃蟹,总是把他当成岩石。在他睡觉时,它们就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家,在上面寻找栖息之地。

劳伦斯和格兰比在去吃晚饭的路上停下来和他告别,至少泰米艾尔肯定了劳伦斯的新装束,他认为这个造型很漂亮,尤其表扬了上面金色的扣子和丝线。“配上剑相当帅气。”他用鼻子围着劳伦斯嗅了一圈,以便能够更清楚地检查他,然后补充道,这把遭到怀疑的剑是他送给劳伦斯的礼物,因此在他看来,这是整套装束中最重要的部分,也是劳伦斯不会感到脸红的部分。他的衬衫,谢天谢地藏到了外套下,世界上所有的刷洗也不能让他从羞耻中走出来;他无法忍受自己的臀部接受这么细致的检查;至于长袜,他已经把它藏到了长长的靴子里。

他们让泰米艾尔在两名中尉和一队由东印度公司领导的士兵的保护下自己吃饭,这支士兵是东印度公司的秘密力量,乔治斯坦顿先生把士兵借给他们来保护泰米艾尔,不是担心他遭到危险,而是为了阻止那些过分热情的祝福者。不像那些逃离海边的西方人,中国人从小孩到中年人,都没有被龙惊吓到,因为天龙非常稀少,而且几乎很少离开帝王的统治区域,因此世人几乎不可能有机会见到。据说,如果看到一条天龙,最好上去摸一下,这是无上的荣耀,能够给人带来好运。

斯坦顿安排了这顿饭,就是为了给军官们提供一点娱乐,让他们缓解因为灾难而引发的紧张情绪,但他没有意识到竟然让飞行员们陷入到换衣服的绝望中。总不能因为这个微不足道的理由拒绝这么慷慨的邀请,最后他希望能够找到可以令人尊敬的着装。现在,他正苦恼地准备着在餐桌上忍受辛苦、忍受同伴的消遣。

刚开始,他的到来遇到了一阵礼貌而吃惊的静寂,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拿起一杯葡萄酒向乔治先生致敬,咕哝声便开始了。一个年纪大点的专员、一位看上去有点聋的绅士非常清楚地说道:“飞行员总是带来惊奇,谁知道接着他们的脑袋里会有什么想法。”听到这些话,格兰比眼中闪烁着愤怒,由于房子小,他们能够听到一些更加轻率的话语。

“你觉着他这样穿是什么意思?”查瑟姆透过旁边的窗户看到劳伦斯时,低声对格罗森派尔先生询问道。查瑟姆是一名刚刚从印度过来的绅士,派尔先生身材肥胖,正把兴趣集中在自己的钟表上,判断他们多久会走进来吃饭。

“嗯?噢,如果他愿意,他有权利按照东方王子的样子打扮自己,”派尔漠不关心地瞥了一眼,耸耸肩说道,“我们也是一样,你闻到野味了吗?我已经有一年没有闻到野味了。”

劳伦斯把脸转了过去,看了看开着的窗户,表现出同样的高傲和被冒犯的神情。以前,他从来不会这样进行解释,严格意义上说,他被接纳为皇室成员完全是形式上的接纳,只是为了维护中国人的颜面,因为中国人坚持天龙的同伴必须是皇室的直系亲属。而对英国人来说,英国非常愿意接受这样一种无关痛痒的方法来解决泰米艾尔的蛋被劫获所引发的争端。至少除了劳伦斯外,对任何人都无关痛痒。劳伦斯拥有一个傲慢、专横的父亲,肯定对这种接纳会表现出相当的愤怒。事实上,这种考虑并没有阻止他。他愿意接受任何既不被看做叛国者,又能够不离开泰米艾尔的方法。当然,他从来没有寻求或渴求这样一种显赫和奇怪的荣誉,但人们认为他是那种把东方人的头衔看得高于自己出身的巴结权贵向上爬的人,这让他陷入深深地痛苦中。

尴尬让他一言不发,他永远不会把这次不同寻常的装束后面的故事作为奇闻轶事和借口讲给大家听,他简短地说话,以回应那些冒犯了他的人。愤怒让他的脸色苍白而冷峻,目光锐利而危险,这使得他附近的交谈销声匿迹。一般情况下,他的表情友善、谈吐幽默,尽管并没有晒得特别黑,但多年太阳底下的劳作让他的皮肤变成温和的古铜色,脸上的线条大部分情况下都很明朗,与现在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些人就算不感激他们的生命得到了保障,至少应该感激与北京的外交活动成功的运气。如果这次外交活动失败了,就意味着两国间的战争公开和对中国贸易的中止。如果这次外交活动成功了,只需要牺牲劳伦斯和他手下人的生命。他并没有期待任何形式的感恩戴德,但如果遭到了冒犯,他会轻视他们,但如果遭遇嘲笑和粗野的对待,就完全是两码事了。

“我们进去吗?”乔治先生比平常更加迅速地说道,在桌子旁,他尽力打断同伴中间不自然的气氛,他把仆役长派到酒窖六次,每来一次都带来更加奢侈的葡萄酒。尽管斯坦顿的厨师手头的原料有限,但饭菜依然很丰盛。一个盘子里有一条味道鲜美的煎鲤鱼,一个盘子里是蔬菜炖螃蟹,现在轮到它们成牺牲者了;而在桌子中心的是一对肥美的烤鹿臀,还有满满一盘热气腾腾的红宝石颜色的葡萄干果子冻。

交谈又开始了,斯坦顿真诚地渴望让他和同僚们感到舒服自在,劳伦斯对于他的这种苦心不能置之不理,于是,自己的心情开始慢慢转好。喝过最好的勃艮第葡萄酒后,他的心情更加放松了。没有人再谈论关于衣服或皇室关系的话题,几轮酒后,劳伦斯心里已经解冻了,边吃着那不勒斯小点心和松糕,还有加白兰地的橘子冻,边饶有兴趣地开着小玩笑。就在这时,餐厅外面传来了骚乱声,最后传来了刺耳的尖叫声,听起来像是女人的哭声,房间里不断升高的嘈杂声和含糊不清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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