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溅深宫 2

“杨大人,铁证如山,解释不得、解释不得啊……”

“天石!”杨涟忽然向内室唤道。

杨天石应声而出,趋步上前,向朱由桤行礼:“给大殿下请安。”

“免礼免礼。”朱由桤疑惑地瞅着杨涟。

“天石,大殿下是来查案的。”

朱由桤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杨涟不由分说:“刺杀现场你在,追捕现场你在,此案到底如何,你说说看。”

“听说刺杀现场发现了东宫‘禁’字牌。”

“这个大殿下知道。”

“刺客自尽前,也供出是东宫指使。”

“你看看,你看看,这不是铁案如山了吗?唉!”

“卑职也认为铁案如山,但此案却绝非东宫所为。”杨天石断然道。

“嗯?”朱由桤一怔,“怎么说?”

“幕后主凶聪明反被聪明误。刺杀现场发现东宫‘禁’字牌,恰恰证明此案绝非东宫所为。倘若幕后主凶真是东宫,皇后却让刺客将证据留在现场,请问大殿下,天下哪里有这么傻的主凶?”

“刺客并非有意,乃无意丢失罢了。”

“绝无可能!若东宫是主凶,刺客就算一万个不慎,丢失的也决不会是东宫的‘禁’字牌,相反,有可能是任何宫室的通行令牌。大殿下,皇后娘娘何等身份,哪个宫室的通行令牌弄不到手,偏偏弄个自家的‘禁’字牌交给刺客,这实在解释不通。”

“大殿下,”杨涟面露笑意,“不是我夸自己的儿子,锦衣卫做了这些年,他还真是长了不少侦伺的本事。”

“一男一女,两个刺客,都亲口供出幕后主凶是东宫,其中的一个,啊,你也听到了,你又怎么说?”朱由桤不快地责问道。

“是啊,是啊,怎么说?”杨涟也很感兴趣地瞅着儿子。杨天石又是一笑。

“大殿下聪明过人,对江湖刺客的规矩却是盲点。举凡刺客,行刺之前早已做好必死之准备。幕后主凶收买刺客之时,亦必答应刺客,办理其一切后事,譬如在刺客死后,终生供养其父母妻儿;但刺客若在死前供出幕后主凶,则一切应允立时化为乌有。因此,刺客临死所作人证,必为伪证。”

“嗯,好好,我这儿子不蠢。不过我还是不明,这幕后真凶到底是哪个呢?”

朱由桤一怔,不禁瞅向杨天石。

杨天石踱起步来:“不知其然,却可猜侧其所以然。”

杨涟却深深地瞅着朱由桤:“你看,你看,我这儿子……”

朱由桤却被杨涟嘲讽锐利的眼睛瞅毛了。

“天石啊,你不会怀疑是我吧?”

“大殿下说笑了。这等灭绝人伦、残杀骨肉之事,大殿下何等身份,岂能为之?大殿下说笑了,说笑了。不过,天石啊,你还是说说看,好让大殿下放心嘛。”杨涟瞅向儿子。

“近来混迹山林,发现一桩奇事。一对鸟儿夫妇养育了三只雄鸟,其中一只不知为何对另外两只怀恨在心,必欲置之死地。它叼起一颗石子,砸死了它一个鸟兄,现场却伪装成鸟弟所为。鸟父大怒,相信现场证据,打死鸟弟。凶鸟阴谋得逞。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石二鸟’之计。大殿下,爹,不知我说清楚了没有。”

“清楚,清楚,再清楚不过。”杨涟笑着。

朱由桤却忽地起身,犹是笑着,却已是笑里藏刀:“你杨家三代,世受国恩,想必不会挑唆父皇杀妻灭子。”

杨涟慢慢站起,深深一揖:“大殿下如此孝心,杨涟深受感动。明日朝堂之上,陛下悲痛之时,但有丝毫此意,杨涟必力谏陛下,务使萧墙之祸,消于无形。”

“但愿如此。”朱由桤一声冷笑,“告辞。”

朱由桤拂袖而去。

朱由检从内室出来了,悲愤地说:“师傅,就是他!”

“天石能看出此案蹊跷,以陛下圣聪,亦定然洞若观火,所以二殿下,皇后之事你不必着急。然宫闱之祸,绝不能再起;夺嫡之恨,亦绝不能再生。只要陛下速修国本,这种祸起萧墙的宫廷残杀必可终止。明日朝堂上,杨涟拼了这条命,也要奏请陛下速立太子。殿下,其他事情就不要纠缠了,不然骨肉相残何时了啊?”

已是深夜,锦衣卫衙署白虎堂内,朱由桤、魏公公、钱仕达三人脸色铁青,围坐在桌案前,半晌无语。朱由桤终于按捺不住:“父皇绝不能临朝。”

“我会劝说陛下保重龙体。”魏公公道。

“杨涟也绝不能上朝。”

“宫闱惊恐,锦衣卫施行宫禁,责无旁贷。”钱仕达回应着。

“杨天石绝不能面圣。”

“他是缉凶功臣,若是陛下定要召见……只好先杀了他。”钱仕达沉吟片刻决断道。

“明日此时,我要此案一了百了。”

午门前,数顶官轿迤逦而来。

城门洞开,锦衣卫密密麻麻,层层护卫。杨天石、钱宁等白靴校尉在最内一层,靠近门洞,锦衣卫指挥使钱仕达在门洞正中威严而立。

轿子停了,杨涟等下了轿子,见此阵势,不禁一怔,但仍是率领众官,凛然而前。钱仕达在门洞中微微扬手,第一层锦衣卫横起长枪,布成阻拦阵势。

众官停步,面面相觑。

“钱指挥使,你这是做什么?!”杨涟诘问道。

“陛下有旨,今日免朝。”

“胡说!陛下免朝,本官都不知道,你如何得知?”杨涟环视众官,凛然道,“跟我进宫面圣。”

众官继续前行。持枪的锦衣卫一声吼:“嘿!”脚下一跺,横枪已成竖枪,枪头直指众官。众官吓得后退一步。

只有杨涟未退,一根枪头抵在他的胸前。杨涟怒吼:“钱仕达,你疯啦!”

“陛下有旨,敢闯门禁者,杀无赦!”

“陛下即便免朝,本官亦可进宫,在宫中候旨。”杨涟据理力争,“锦衣卫之职责乃侍卫宫廷,扈从陛下,纠察不法,不是要你把朝廷百官都当成刺客!”

“百官之中,有否谋刺主凶,却也说不定。”钱仕达一声冷笑。

“那只有陛下来定夺,不是你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可以说了算!”

“刺客禁城行凶,宫闱惊恐,锦衣卫施行宫禁,正乃专职所在。杨大人,还是回家去吧!”一个在杨涟身后的官员拉了拉杨涟。

“钱仕达必是矫旨,杨大人,咱们走东华门,不跟他在这里耽搁。”杨涟点点头,朗声道:“钱仕达,本官若是查出你矫枉圣谕,拦截百官,必严惩不贷!”说着,一挥手:“咱们走!”百官纷纷上轿,轿子朝原路而去……

钱仕达面色严峻。杨天石上前一步:“钱大人……”

“住口!”钱仕达喝道,“你以为你爹能吓得住本官吗?妄想!”

杨天石没想到钱仕达这么大火气,不禁一怔。

忽然,门内广场有什么动静,门洞边缘的众人不禁望去。

大殿前宽大的台阶上,魏公公手捧圣旨,趋步而来,口中连声喊着:“圣旨下!圣旨下……”他及至广场中央立定,“圣旨下!锦衣卫校尉杨天石、钱宁接旨!”

杨天石、钱宁先是一怔,接着相视一眼,瞅向钱仕达。

魏公公的嗓门明显高起来:“锦衣卫校尉杨天石、钱宁接旨!”

钱仕达喝道:“还不快去!”

“爹,”钱宁迟疑地,“锦衣卫校尉直接承旨,这不合规矩。”

“这不是什么规矩,这是陛下恩遇。快去接旨!”

杨天石和钱宁上前,跪在魏公公面前:“锦衣卫校尉杨天石(钱宁)接旨。”

“磨磨蹭蹭的!”魏公公板着脸,展开圣旨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东宫乃百宫之首,皇后当为后宫楷模,助朕母仪天下,德行四海。不料,竟大逆于朕,买通刺客,血溅深宫,虽百死不足以平朕之恨。特旨锦衣卫校尉杨天石、钱宁代朕执法,速赴其宅,鸩杀此逆,立即执行!钦此!”

旨意宣到“代朕执法”时,杨天石的脑子轰然一声,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听到魏公公尖厉的声音:“杨天石,还不谢恩吗?”

“什么?”杨天石犹是满脸惊愕。

“杨天石!装什么糊涂?快快谢恩!”魏公公喝道。

殿前广场一侧蹿出了皇嫡子朱由检,他疯了一般朝大殿奔去:“父皇!父皇!你不能杀母后啊!不能啊!”

魏公公回头,扬了扬手。大殿内忽然拥出十几个太监,拦截着朱由检,朱由检在太监之间左奔右突,声嘶力竭:“母后无罪!母后无罪!我要见父皇!我要见父皇啊……”

钱仕达带着一队锦衣卫奔了过去……

“杨天石!你还不谢恩吗?”魏公公恶狠狠地看着杨天石。

“魏公公,我有话说。”杨天石惊愕地瞅着疯狂的朱由检,听到魏公公的狠话一惊。

魏公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先等等!”朝朱由检那边奔去。太监们已经扭住了朱由检。朱由检犹在喊着。

“我要见父皇!我要见父皇啊!”

魏公公到了被扭住的朱由检面前,面露微笑:“二爷息怒,陛下早有旨意,今日谁都不见。”

“魏公公,”朱由检几乎是哀求,“你去通报一声,让我见见父皇,我不会忘了你的恩德。”

“哎哟二爷哟,若在平常日子,二爷给奴才这么大个面子,奴才还不赶紧着贴到脸上呀。可今儿个不成。本来嘛,陛下对二爷是有个口谕,可奴才想啊,二爷若是不来闹,陛下这口谕奴才就咽到肚子里算啦,等陛下的火气消了,奴才解释解释,陛下也不会追究奴才,毕竟是一家子,哪来那么多仇呀怨呀。可二爷你这么一闹,唉,让奴才没办法了。”

“什么口谕?难不成父皇要把儿臣也杀了?”

“陛下仁慈之君,哪里会杀亲生儿子。陛下的口谕是,‘检儿若是不来闹就算了,若是来闹,就把他关到宗人府去,让他消消气。’二爷哟,您说,奴才怎么办嘛。”

“你先让我见见父皇。只要救下母后,别说关我,杀了我都行!”

“二爷仁孝,二爷仁孝啊!可奴才不敢矫旨,不敢啊!”魏公公向太监们喝道,“还不赶紧着,请二爷到宗人府去歇歇!”

“是!”太监们扭住朱由检便走。朱由检挣扎着,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魏公公,你让我见见父皇!让我见见父皇啊!我要救母后,我要救母后啊……”朱由检的声音渐渐地远了。

魏公公面色阴沉,摇了摇头。

杨天石、钱宁仍然跪着,却在与钱仕达对话。

“钱大人,此案是冤案。请钱大人请旨,卑职要面圣!”

“住口!陛下钦定此案,冤案不冤案,岂是你可以插嘴的?”

“爹,天石兄说是冤案,定有道理。再说,鸩杀国母,这么大个事,儿子不去干!”

“你说什么?!”钱仕达俯下身,面对正跪着的儿子。

“儿子不去干这等事!”

钱仕达一个巴掌扇在钱宁脸上:骂道“混蛋!《太祖大诰》,锦衣卫诏谕第三则如何说的?给我说!”

“儿子不知道!”

钱仕达抡起巴掌又要打,但忽然停在半空,转对杨天石:“天石,你不会也不知道吧?”

杨天石怔怔无语,他的《太祖大诰》学得太好了,锦衣卫诏谕倒背如流,经钱仕达一问,竟像条件反射,在心中背诵起来……

“锦衣卫诏谕第三则:既身为锦衣卫,便决不可抗旨。抗旨便是与朕为敌,便是死罪,杀头剖心都不足以平朕之恨。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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