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事儿小啊?这是为陛下办事。你记着,陛下之事无小事。你以为只有那些为陛下办大事的臣子陛下才最喜欢啊?大错特错。杨涟怎么样?大学士,内阁首辅,一张口就是朝廷大事,所以叫做重臣。可重臣怎么啦?说罢就罢了。你爹就不同,陛下交给你爹办的,大都是家事,是小事,可你爹明白呀,只有这些个家事小事才是陛下最看重的大事。你爹官居三品,跟杨涟比差得远啦。可你爹在陛下面前是近臣,是可以随时面圣的近臣。为何呀?就因为你爹办的都是陛下家事。”说着,钱仕达把“奶娘名单”递给钱宁,“别看就找个奶娘,你此行的名义乃代天巡狩,是钦差。这些个奶娘,你给我去仔细甄别,千万别又弄个刺客进宫。不然,咱爷俩的脑袋都保不住!”
“爹,陛下是否疑心刺客之事与爹有关……”钱宁瞅着名单,又深深瞅向父亲。他喜爱吃喝嫖赌,却并非没有心计。
“不会!陛下对你爹略施薄惩,不过例行公事。”钱仕达自信地。
“所有证据都指向皇后和二殿下,但陛下心里明白,爹和魏公公,恐怕与大殿下另有图谋。”
“胡说!你爹我品秩不高,可位卑权重,就是给我个朝廷首辅,你爹我还不愿干!我又何必弄一身臊?”
“为了钱!爹爱财!”
钱仕达一怔,立刻喝道:“废话!没钱你就能花天酒地啦!”
钱宁站了起来。
“请爹好生歇着,爹交办的事情,儿子能办好。”
金家草庐内,一勺又一勺,汤药被金充及渐渐都灌入皇后嘴里。金妻在床头让皇后倚靠着自己,杨天石端着个尿盆子,在床前等候着皇后呕吐。
被灌下药的皇后喷吐起来,杨天石来不及躲闪,已被喷了一身。但他还是端着尿盆接着……
“快去洗洗。蛊毒虽与汤药中和,终是有毒,伤及皮肤,难以愈合。”金充及推着杨天石。
杨天石点点头,放下尿盆,走了出去。
皇后被身后的金妻轻轻拍打着背,继续呕吐着。
雨后山间,万里晴空。
草庐外,杨天石将瓦盆舀满水,光着膀子畅快地洗着,他端起盆从头顶浇下,畅快地嗷嗷叫着。
“杨兄,快来!”草庐内传出金充及欢喜的叫声。
杨天石放下瓦盆,一脚跨进门来,忽又退了出去,他拿起挂在门框边的布衣披上,重又进来。
皇后醒了,躺在床上,怔怔地瞅着跪在床边的杨天石。
“你是何人?”
杨天石一怔。
“我……我是您儿子呀,娘。”当着金家夫妇,他必须撒谎。
“你不是。”皇后轻轻摇着头。
杨天石朝金家夫妇笑笑。
“我娘糊涂了。”
“蛊毒入脑,就是华佗扁鹊再生,也是无济于事。”金充及叹道。
“本宫没你这等儿子。”
听到“本宫”二字,金家夫妇吓了一跳。
杨天石赶紧解释。
“我娘做梦都想当一回正宫娘娘,这是她的口头禅。娘,这两位,金兄和金嫂,是您老人家的救命恩人。”
“本宫出了何事?”皇后怔怔的目光扫向金家夫妇,“要你等施救?”
“老太太,您老大病一场,是我家相公救了你。”金妻道。
皇后微微摇头,散漫的目光不知在望什么。
“本宫看到一道白光,本宫跟着它,走啊走啊……原来却在这里。”
“娘,您既是好了,儿子就背您回家吧。”杨天石站起来,急于离开,免得露馅。
“不可。”
金充及将杨天石拉到一旁,低声道:“蛊毒尚未散尽。杨兄,有几味草药没采到,我开个方子,你到蟠龙镇药铺购之,待伯母将息数日,或可痊愈。”
“还是不再烦劳金兄金嫂为好……”
“什么话?杨兄,能为芳邻解倒悬之急,乃是有缘;你破门而入乃是有缘;我略通医术乃是有缘;既有诸般缘分,杨兄便不该复有生分之念。”
“金兄……”杨天石很感动。
忽然,皇后叫起来:“啊,本宫这是怎么啦?本宫何事都想不起来!”
金充及和杨天石赶紧过去。只见皇后抱头叫着:“你们快禀告本宫,本宫是何等人,为何在这里?!”
“娘,您老人家中了蛊毒。”杨天石解释道。
“中毒?本宫为何会中毒?”
“老太太,您老人家口口声声‘本宫’,或许是宫里太监下毒害您也说不定。”金妻笑道。皇后听了,满脸的疑惑。
“太监?太监乃何人?为何加害本宫?”
“也许他不是想害您,是想害皇上。”金妻继续逗笑,“结果呢,那杯毒酒,皇上没喝,您老人家倒给喝了,所以……”
皇后听了,更加迷惑。
“皇上?谁是皇上。本宫跟皇上有何干系?”
“皇上啊?皇上是您老人家的相公啊。”金妻更笑了。
“胡说!本宫为何要皇上做相公。”皇后又开始迷迷瞪瞪起来,念念叨叨中,竟睡着了。
“相公你看……”
金充及点点头。
“排毒之后,犹要嗜睡,怕是要睡几日。”说着,把杨天石拉到一边。
“吾能去其心毒,不能复其记忆,请杨兄见谅。”
“金兄已经尽力。或许这样最好,免得她老人家想起从前之事,更加伤心。”
锣声轰响,声震云天,十分威严。
蟠龙镇县衙门口,县令率官员们跪在两侧。
远远望去,旗帜五颜六色,最前面的有日旗、月旗、青龙旗、白虎旗、风旗、云旗、雷旗、雨旗,加上二十八宿旗,共三十六面旗帜迎风招展。数百锦衣卫缇骑拱卫着一顶轿子,轿子两侧各有一面舆牌,上书“代天巡狩”。威严的锣声从队伍前列传来。
马上的锦衣卫缇骑身佩刀剑,穿着飞鱼服,脚踏白靴,英俊威武。
县城官员们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老县令高声呼道:“恭迎钦差大人!”
锦衣卫浩浩荡荡,拱卫着轿子,进了大门。
轿子停在院中,轿帘一挑,钱宁吊儿郎当出来了。他一手抓着圣旨,旁若无人,四顾着。县里一班官员,从门口跟进来,立刻又跪下了。
钱宁奇怪地瞅着他们。
“怎么跪起来没完了?”
县令一怔,抬头见钱宁迷惑的样子,战战兢兢地指了指钱宁手中的圣旨。
“大人……”
“哦!”钱宁忽然醒悟,“是这个呀。”他随手把圣旨扔给县令,“自个儿看吧。”
老县令一把搂住,长舒了口气,跪着展开圣旨看着,他慢慢站起来,捧着圣旨走到钱宁身边。
“不知钦差大人要如何办理?”
“不会让我住这儿吧?”钱宁指着县衙问道。
“本县最好的客栈,给大人预备下了。”县令巴结道。
钱宁深深地瞅着这个这辈子都不会再升迁的老头。
“我说的不仅仅是住……”
“不仅是住?哦,有,有……”
“可有布衣?”钱宁指指自己身上。
“大人的意思是?”
“穿这么一身虎皮,连你都吓得半死,谁敢跟我玩呀?”
“大人是要微服体察下情,哦,有,有。”县令终于闹明白了。
钱宁这才笑了,随手掏出奶娘名单,递给县令。
“全都给我找来,明日还有个公公要来,就在这儿挨个审核。”
“是让她们抱着孩子来,还是单身前来?”
“这不是审案子,是审,不奶着孩子,如何审得清?”
“是是,一切交给下官办理。请大人更衣。”
不一会儿,钱宁一身布衣,走出了县衙大门。两个锦衣卫跟上。
钱宁一转身:“哎,别跟着我啊!”
“是。”两个锦衣卫停住脚步。
赌场有个不大的门脸,里面传出嘈杂的声音,“大大”,“小小”,喊声充耳可闻。走到门口的钱宁笑了,他熟悉这种喊声,一推门,进去了。
桌案上正在摇骰子猜大小。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围在跟前,居中的是庄家,两头坐着赌徒,其中一个竟是李进忠。他已换上了新衣裳,装出“瞎子”模样,满脸灿烂的憨厚。他的对面坐着另一个赌徒,是个外乡客,看上去也不像善主。周围的人们吆三喝四,室内乌烟瘴气。
钱宁挤进去,津津有味地瞅着。
庄家摇起了骰子,李进忠“瞎”着眼睛,一动不动,侧耳倾听。外乡客瞪大眼睛,盯着摇筒。围着的人立刻叫起来。
“大大大大大……”
“小小小小小……”
摇筒“嗵”地蹾在桌面上。
立刻鸦雀无声。
庄家的眼睛瞅着两边的赌徒。
外乡客喊道:“大!”
李进忠“瞎”着眼睛摇了摇头:“小。”
摇筒拿起,果然是“小”。众人“啊”了一声,无限惊奇。庄家将外乡客的一锭银子划拉到李进忠面前。李进忠“瞎”着眼睛将一粒碎银推到庄家那边。外乡客骂了一声,起身离开。
“还有谁?”庄家环视众人。
“我。”钱宁立刻应道。
李进忠仍是“瞎”着眼睛,一动不动。
钱宁坐到了空位上,一锭银子拍在面前,瞅着李进忠,嘴不闲着。
“半夜里头捉虱子,你是瞎摸;水罐里的王八,你是瞎碰;没头的苍蝇,你是瞎撞,八岁娃娃耍新娘,你是瞎凑热闹。哎,我说你是真瞎还是假瞎?”
李进忠根本不理钱宁,面向庄家。
“又来了个找死的?”
“操!”钱宁骂一声,“狗掀门帘子,你玩嘴呀?脑门上挂灯笼,你以为只有你高明?告诉你,你他妈是闭着眼睛撕皇历,瞎扯!看老子如何扁你!”
“好啦!新来的,你先猜。”庄家说着摇起了骰子,李进忠仍是“瞎”着眼睛,一动不动。钱宁不敢掉以轻心,注意听响。
“大大大大……”
“小小小小……”
周围的人们又是一通乱叫。
摇筒“嗵”地蹾在桌面上,庄家的眼睛瞅着钱宁。
“小!”
李进忠摇了摇头:“大。”
摇筒拿起,果然是“大”。众人欢呼起来,觉得这“瞎子”神了。
庄家将钱宁的银子划拉到李进忠面前,李进忠仍是“瞎”着,将一粒碎银推到庄家那边。钱宁摸摸后脑勺。
“嘿哟,熊瞎子耍马枪,还真他妈有一手。”说着,摸出一张银票,拍在桌面上,“再来!”众人看去,“哎哟,二百两耶!”都瞪大了眼睛。
李进忠微微一动。
庄家狐疑地拿起钱宁面前的银票,仔细地瞅,终于点点头。
“真的。”又放到钱宁面前。他刚要把手拿开,钱宁一把按住庄家的手。
“他要是输了,赔得起吗?”
“我用不着赔。”
“那就是赖账!小爷我告诉你,你赖不掉,你不敢赖!”
“我不会输。”李进忠把自己的话说完。
“哟嚯,猴子坐到旗杆上,你以为就你能呀?”钱宁对庄家,“来!”
庄家又摇起了骰子,周围的人再次乱叫。
“大大大大……”
“小小小小……”
摇筒“嗵”地蹾在桌面上。
庄家瞅着钱宁。
“大!”
“你又输了!小。”李进忠“瞎”着笑了。
“不可能!”钱宁喊道,满脸狐疑。
摇筒拿起,果然是“小”。众人欢呼起来。庄家的手开始“扒拉”钱宁的银票。
“等等!他妈的一定有鬼!”说着,钱宁一撩桌布。
赌桌下面,蹲着个孩子,他负责置换骰子。
“果然有鬼!”钱宁一把揪出那孩子。
“给我打!”庄家一声吼。
看客们蜂拥而上,却不是打那孩子和“瞎子”,而是暴打钱宁。钱宁双拳难敌四脚,何况面对的是一群暴徒似的汉子,不禁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奶奶的,你们不要命了?老子是锦衣卫!”
“老子还是皇帝呢!”李进忠的眼睛这时睁开了。
忽然,一个地痞模样的人闯入:“李进忠!李进忠!”
“何事?”
“快!快!你老婆出事了!”
李进忠一惊,起身就走,喊着:“别停手!打死拉倒!”冲出了赌店。
地痞们继续暴打钱宁,忽然一队锦衣卫闯了进来,救下了钱宁,并开始砸店。地痞们四下逃窜。钱宁气急败坏。
“都给老子抓起来!”
药方就放在药铺的桌面上。药铺掌柜的将已经包扎好的药递向穿着布衣的杨天石。
“客官请拿好。”
“多谢了!”杨天石提起药包。
店外传来喧哗声……
“出事了?”杨天石问。
“唉,世道不太平哟。”掌柜的叹道。
镇上的人们奔跑着、喊着、起哄着:
“出事喽!”
“快走啊!”
“去看啊!”
药铺门口,杨天石一手提着药包,一手猛然揪住一个奔跑的镇民。
“出了什么事?”
“你揪我做什么?自个儿去看嘛!”
“快说!”
“歹徒劫持了客员外家的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