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教官以手势助言,继续言道:“廷杖之地在午门外。司礼监首领公公位居午门广场之西,我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位居午门广场之东,锦衣卫校尉百人,手执廷杖,在此列队。我锦衣卫执杖校尉对此极感荣耀。天颜震怒时,我锦衣卫乃代天执刑。”
教官瞅着板凳上的草人,“施杖就是打板子,这有什么可教练的呢?因为被施杖官员的生死存活,全在我等的刑杖之下。谁来决定受刑者的生死存活呢?自然是陛下。然陛下只是要我锦衣卫将触犯天颜的朝官‘拖出去打’,并未明言打死还是打活。陛下不想将他打死,咱们却给打死了,是咱们自己找死。陛下想将其打死,咱们却没给打死,咱们同样也是找死。所以要‘体察朕意’。谁来体察呢?一个是负责监督刑杖的司礼监公公,一个就是负责下令刑杖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在执刑现场,只有司礼监公公和指挥使大人掌握着受刑人的生死权。打死还是留活,重创还是轻责,致残还是毫发无损,都在大人们的喝令之下。”
教官示意,一执杖锦衣卫将草人屁股处的衣服扒开,将一瓦罐放入。
教官喝道:“打!”
执杖者举杖打下,撩开草人衣裳,瓦罐裂开了。
“这就是一般的刑杖。听到‘打’字,你当然要打,但要打得不轻不重,力度适中,此所谓‘略施薄惩’是也。”教官教导着。
执杖者扔掉破裂的瓦罐,将一新瓦罐放入。
教官又喝道:“给我着实打。”
执杖者再打,撩开草人衣裳,瓦罐破碎了。
“记住,‘打’字之前,有‘着实’二字,那便要狠打,所谓‘皮开肉绽’。”
执杖者扔掉碎瓦罐,重新放置了新罐,这一次,在瓦罐上垫了一张纸。
教官喝道:“给我用心打!”
执杖者落杖后,撩开草人衣裳,瓦罐没破,连那张纸也没破。
教官指点道,“‘打’字之前若有‘用心’二字,那就是要你小心,这个‘老虎屁股摸不得’,绝不要真打。”
众新丁恍然大悟,纷纷点头。被架持在一旁的李进忠,也露出感兴趣的样子。
“这还远远不够。有时候大人们口不应心,喝令一个样儿,可他实际要你做的是另一个样儿,这就要注意看大人的动作。此时虽有口头命令,但大人的动作才是实际命令。”
教官又喝道:“打!”但扬起了手臂。
瓦罐没有破裂。
“此时喊的是‘打’,但大人的手势却是‘杖下留人’。”
教官又一次喝道:“打!”同时自己足尖靠拢。
瓦罐“轰”然一声破碎了。
“此时喊的也是‘打’,大人脚下的姿势却是‘杖死拉倒’。”
教官喝:“打!”脚下呈八字。
瓦罐裂开。
“这同样是‘打’,大人脚呈八字,要你‘略施薄惩’而已。”
教官喝:“打!”同时拍案。
瓦罐“轰”然破碎,连带纸屑纷飞。
“这也是‘打’,却是要你一杖毙命!”
新丁们惊愕得瞪大眼睛。教官得意洋洋。
“这都是我锦衣卫刑杖的学问!”他忽然绷脸,“这,不练行吗?”
新丁们齐呼:“不练不行!我等愿练!”
教官点点头,走到布衣面前,亲切地说:“你是新丁队长,带着他们,好好练吧。”
布衣恭敬地说:“遵命。”
领头的新丁上前:“瓦罐没了。”
教官瞅瞅不远处的李进忠:“用活人比用死物更好?”
布衣一笑:“是!”
领头新丁一声断喝:“把歹徒带上来!”
两个新丁架持着李进忠走向刑凳,李进忠狂呼:“大人!小的没罪!小的没罪啊!”但新丁们不由分说,已将李进忠按倒在刑凳上,七手八脚将李进忠的裤子扒到腿部,露出屁股。李进忠声嘶力竭地喊着。
教官对布衣轻声道:“可别打死了。不然我跟你爹没法交代。”
布衣点点头:“请教官大人放心。”
教官一笑,朝北镇抚司走去。四个执杖锦衣卫将刑杖交到新丁们手中,也随教官走了。布衣面向新丁们:“每人执杖,听我号令。”
“是!”
新丁每人拿过一根刑杖,排成一列。
布衣喝道:“给我打!”
执杖的新丁们挨个上前,每人一杖,打在李进忠的屁股上,“啪啪”作响。
“给我用心打!”
新丁们继续向前,每人一杖,李进忠的屁股“啪啪”作响。
“给我着实打!”
新丁们循环往复,只听“啪啪、啪啪”,李进忠已是皮开肉绽,死去活来,只见进气儿不见出气儿。
“奶奶的,要死。我来!”说着,布衣脱掉了上衣,光着膀子,接过一柄刑杖。
李进忠泪眼模糊,他瞥见了布衣右肩膀上一块月牙形的胎记,“你,你,你竟是我儿子……”
布衣走到李进忠脑袋一侧,俯身问:“你说什么?”
李进忠有气无力地说:“你是我儿子……”
布衣环顾众新丁:“都听到了!这狗日的骂我!说我是他儿子。”
众新丁喊道:“打死他!”
布衣举起刑杖,狠狠地打向李进忠已然皮开肉绽的屁股,喊道:“你嘴硬!”
李进忠声嘶力竭地喊:“儿子啊!”
布衣再次打下:“你嘴硬!”
李进忠仍是不住声地喊“儿子啊!”昏死过去。
布衣待要再举杖,一声断喝:“住手!”只见杨天石已从指挥使衙署一侧奔了过来。
众新丁跪下,齐声说:“给大人请安!”
布衣迎了上去:“爹,教官指令,我们正在练习廷杖技法。”
杨天石怒道:“谁让你们用活人练!”
布衣嬉笑道:“是个歹徒,也该打。”
杨天石推开布衣,走到刑凳前,先瞅瞅已皮开肉绽的李进忠的屁股,再将已耷拉到刑凳一侧的李进忠的脑袋托起来,他愣住了。
钱宁也出现在北镇抚司门口。
杨天石喝道:“快传郎中!”
布衣上前:“爹,如此歹徒,打死算啦……”
杨天石一个耳光狠狠打去。
众新丁都怔住了。布衣捂着脸喊道:“爹!你打我?”
杨天石喝道:“快传郎中!”
钱宁也在门口扭头喊着:“郎中!”
几个军中医生跑了出来。
杨天石指着李进忠:“快快施救,无论如何要救活他!”
“是!大人。”医生们抬起李进忠,奔向北镇抚司大门。
门口,钱宁瞅一眼昏死过去的李进忠,走向杨天石。
杨天石浑身颤抖,忽然喝道:“将杨布衣给我拿下!”
布衣捂着脸:“爹!我有什么错?”
杨天石不由分说:“拿下!”
几个新丁“是”着,上前扭住布衣。
杨天石喝道:“刑杖伺候!”
布衣喊着:“爹!儿子没错!儿子干的是公务!儿子没错!你不能打我!”
杨天石喝道:“给我狠狠地打!”
新丁无一人上前。
杨天石怒道:“你们,竟敢不听命吗?”
所有新丁都跪下了:“大人!”
杨天石一把夺过身边刑杖,大步走到刑凳前。
布衣喊着:“你打吧!爹!你打死儿子算啦!你打吧!”
杨天石浑身哆嗦,举着廷杖的手也哆嗦,始终打不下去。
布衣却还是喊着:“你打吧!爹!你打死儿子算啦!你打吧!”
杨天石高举的板子狠狠落下,半空中,钱宁一把抓住了杨天石的手腕,板子停在了布衣的屁股上。
杨天石怒道:“你给我躲开!”
“杨大人,刑杖训练以罪犯为受刑人,也并非没有先例。”
“那……那人已不是罪犯!”
“杨大人如何知道?”
杨天石一愣,他无论如何,不能在此说出李进忠身份。
“杨大人秉法断事,下官感佩。不过,杨公子抓住的这个歹徒,下官却是认得的。此人出狱不久,便又犯在我锦衣卫手上,终是不思悔改之徒。供我锦衣卫新丁做个训练实物,也未尝不可。杨大人何至于如此震怒?”
杨天石语塞。
钱宁面对新丁们:“杨大人重责杨公子,是要你们记住,身为锦衣卫,不可罔顾律条,一切要有规矩。都清楚了吧?”
众新丁皆答:“是!”
钱宁走到刑凳前,将布衣扶了下来:“此事下官做主了。今日都累了,回去歇着吧。”
众新丁们蔫头耷脑朝外走去。
布衣还要说什么,钱宁沉声道:“还不快走!”
布衣只好跟着众新丁们一起往外走。
忽听杨天石一声断喝:“站住!”
大家都站住了,回头望着他。
“刑者重伤,今日由杨布衣看护,明日与金榜二人继续充任杂役,不得有误!”
“凭什么?!爹!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布衣喊道。
“军令昭昭,不容置疑!”杨天石显然无可商量。
北镇抚司军医室内,大夫正在给李进忠施药包扎。
李进忠仍在昏迷中。
挂着医处招牌的走廊墙壁前,布衣、金榜蔫头耷脑,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划着地面。
白虎堂内,钱宁还是坐在白虎椅上,杨天石烦躁地来回踱步。
“我说你傻啦?”钱宁数落着杨天石,“这个祸害,方才让布衣一板子打死他,一了百了,岂不更好?”
“胡说!他是布衣的亲爹!”杨天石怒道。
“亲爹又如何,他可尽过一日当爹的责任?”
“那儿子也不能打爹!”
“你想怎么着,让布衣认了他?”
杨天石愣怔无语。
“是你把布衣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你让布衣回到那狗日的狼窝里做儿子?”
“亲爹就是亲爹……”杨天石嘴上说着,心里其实没主意。
“还有亲娘呢,有朝一日,他一家三口合家团聚,过他奶奶的好日子去了。那你算什么!算他娘的人家的看门狗啊!”
“君臣父子,人伦之首……”
“哪个父?哪个子?你说!”
“那要由布衣决定……”杨天石喃喃地说。
“放屁!该你定的事情,你从来不定。不该你定的事情,你做什么狗屁决定!”
“总要有个决断……”
“老子的决断是,让此事自生自灭,今夜把伤给他治了,让他滚蛋!”
“印月说……”
“她说什么?”
“‘男人女人在一起,结局不一定完美,内疚却是一生的包袱。’”
“放屁!全是放屁!你有什么内疚的?老子就烦你这种假惺惺!”
“若是不必救他,我跟印月又何苦离别十六年。”
“这事怨我。我没想到皇上会真把她当成郑贵妃的替身。”
“其实与你无关。”杨天石苦笑道,“当年若不是为了救李进忠,我拼了性命,也要救出印月,说不准现在同她隐居山林……”
“你真这么爱她?”
杨天石点头:“还有布衣……”
钱宁无话可说。杨天石瞅着钱宁:“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当年,你一定要逼印月去当三殿下的奶娘吗?”
“当年我是为了我爹。我爹虽失圣宠,并无性命之忧。若是知道你这番意思……”他略事沉吟,断然道,“我会帮你!”
杨天石大步上前,抓住钱宁肩膀,有些激动:“我知道了。”
“我也有句话要问你,从小起,你便要当锦衣卫,满腹经纶,却不走科举之路。你当真会为一个女人,将拼命挣来的前途弃如敝屣?”
杨天石认真想了想:“以后会不会后悔不知道,但当下确实想这样做。”
钱宁点点头,大步朝外走去:“那狗日的,当初就不该救他,一刀砍死,何必今日!”
杨天石喊道:“喂,你还没帮我拿个主意呢。”
钱宁摆着手:“没你的事儿啦!这事交给我啦!”
钱宁来到医室门外走廊,布衣、金榜站起来,恭敬地叫道:“钱伯伯……”
钱宁走到他们面前,点点头,医室的门开了,军医们走了出来。
“钱大人,人醒过来了,没事了。”
“各位辛苦,都回去吧。”
“还是要有人看护为好。”
“这里有我。”
“卑职告退。”医生们走了。钱宁对布衣一耸肩膀。
“没事了,你们也回家去吧。”
“可我爹让我……”
“你爹那里我都说好了。这个案子转到我的北镇抚司,他人不得插手。你们走吧。”
布衣、金榜向钱宁躬身施礼:“谢大人。”一起走了。
医室内,灯光映着钱宁的影子笼罩在李进忠身上,趴在病床上的李进忠侧首望去,面现惊恐,他竭力要挣扎着起来:“大大……大人……”
钱宁微笑着走过来,“别动别动,你还动不得……”顺势坐到了床沿上。
李进忠惊魂甫定……“全是小的错,全是小的错……”
钱宁侧脸瞅着李进忠,“原来你还认得我。”
“是是,小的有罪。”
“当年之罪,你蹲了十六年大牢。可你今日何罪之有啊?”
“是,小的有罪,有罪……”
“我问你今日何罪之有?”
李进忠转着眼珠,“小的得罪了锦衣卫的大人,就是有罪。”
钱宁点点头,“算你明白。”忽然喝道,“来人!”
李进忠浑身一颤,三个锦衣卫进入室内,“大人。”
钱宁站了起来,“此人做客我锦衣卫,现在要走了,给我送客。”
“遵命!”
两个锦衣卫架起李进忠。李进忠满脸疑惑,“大……大……人……”
钱宁微笑着,“去吧,你身上有伤,让他们送送你……”两个锦衣卫将李进忠架持出门。
钱宁沉声道:“送远点,不要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