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国之大事惟祀与戎 2

“哦,怎么说?”

“当年也先入寇,不过欲多多向我天朝讨要赏赐,贪心不足,骤然举兵。努尔哈赤不然,其以后金一个小小部落,终能联合八旗,拥戴为共主,诰天宣恨,挥师北塞,不仅野心勃勃,实有雄才伟略,决不可等闲视之。”

“所以朕御驾亲征,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是。陛下御驾亲征,可扬我大明君威国威。然陛下一旦亲临边塞,京师便成后院。若是后院起火,陛下可就鞭长莫及了。国有危难,圣明所虑,必得万全。”

朱常洛点点头:“皇子代朕出征如何?”

“哪个皇子?”

“你说呢?”

“国之大事,惟祀与戎……”

“这话,你说过了。”

杨涟整衣而跪:“陛下,国朝先例,一旦陛下指定某位皇子‘代天出征’,且得胜回朝,某位皇子便成为当然之储君。不知陛下可是这样想的?请陛下明示。”

朱常洛仰面朝天,默默无言。

“陛下三位皇子,大殿下藩镇江南十六年,曾经典兵边塞。二殿下亦曾出镇边关,也算略知军事。惟三殿下养在深宫,毫不知兵……”

“好啦!”

杨涟一怔。

“好啦好啦好啦……杨涟啊,起来起来,说点别的,你那个孙子,哦,是叫布衣吧,他怎样了?朕还是真有点想他……”

杨天石和萧云天并排坐在悬崖边上,远眺群峰,萧云天依然抛抓着铜牌,但杨天石已不再猜。

“说吧,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当然是杀人。”

“总要有个理由。”

“锦衣卫杀人还要问理由吗?”

“除非是陛下谕令。”

“这回是我的‘谕令’。”

“我若是不答应呢?”杨天石暗暗握住短刀。

“你不会不答应。”

“你会杀我儿子吗?”

萧云天一指杨天石腰间:“你这把金缕短刀很别致,我能看看吗?”

杨天石解下金缕银柄短刀,递给萧云天。

萧云天审视着:“听说是三殿下送给天石兄的?”

杨天石没有回答。

萧云天“刷”地抽刀出鞘,寒光一闪,“果然是好刀!这洋夷之物,也有独到之处。”

“我问你,你会杀我儿子吗?”

“不会。我要完成的是我的职责,不是背叛朋友。朋友的儿子我绝不会杀,因为杀了朋友的儿子等于背叛朋友。知道我在江湖上悟出了个什么道理吗?你他妈的可以叛国,但你不能背叛朋友!”萧云天将刀归鞘。

“朋友?你还知道朋友?”杨天石讥刺道。

“是啊。”

“说到朋友,有句话我要问你。”

“只要不是坏了江湖规矩的事情。”

“我问你,钱宁是否知道此事?”

“不知。”

杨天石盯视着萧云天,终于点点头。

“我信你。”

“如今对你来说,朋友事小,儿子事大。”萧云天笑道:“不过你也可以放心,你儿子,哦,还有和他一般大的那丫头,我全都好吃好喝好待着,毫发无伤。不过,日后的事情,我就不敢保证了。就比如说吧,这少男少女……你儿子和那个叫金枝的,还真是情意绵绵,天天拘在一处,那是啊,若真在我那儿婚配生子,天石兄,那可不怨我……”

“你!”

“我担保不杀他们,可我不能担保你能救出他们。因为那个地方,就是天王老子也找不着。”

“萧云天!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报恩,也为了钱。”萧云天直言不讳,“我曾经违背陛下谕令,原是必死无疑。可有个人救了我,我这条命就是他的了。”

“是不是钱仕达?”

“天石兄,你知道咱们这一行的规矩。就说为了钱吧,你知道我在锦衣卫的时候杀过多少人吗?五十一个。可我的薪俸是多少?哦,咱俩曾经一样,你知道,每月五两银子,杀这五十一个人用了三年时间,我挣了一百八十两银子。老天爷,每杀一个人我才挣到三两银子。天石兄,你算过吗,你杀过多少人?一条人命三两银子啊!可后来不一样了,我改行了,不不,没改行,还是杀人,但身价变了。想不想知道我如今杀一个人能得到多少银子?”

“不想!”

“是啊是啊,你恐怕也受不了这诱惑,弄不好,锦衣卫指挥使都不要做了。”

“你以为我会跟你一样?”杨天石嘲笑地瞅着萧云天。

“不一样吗?”萧云天也嘲笑地回敬道,“你为陛下杀人,我为钱杀人,不一样吗?”

“不一样!”杨天石怒道。

“好好,随你怎么想。”萧云天将短刀递到杨天石手里,“可你如今也要杀人了,就用这把刀。”

“你究竟要我杀谁?”

“送你这把刀的人。”

“什么?”

“我还会再找你,告诉你杀死三殿下的时间和地点。”

“我绝不会干!”

“给你讲个故事。”萧云天不慌不忙,“有个富翁,雇一个人跳海,知道为什么吗?那富翁想知道,过多长时间才有人救他。”说罢哈哈大笑,纵身跳下……

杨天石一把没拉住:“哎……”

悬崖下,萧云天已落在马背上,他仰面喊着:“天石兄,后会有期!”

书案上摊放着几幅后金俘虏的肖像,旁边是一幅东北地区的地图,朱常洛却只是瞅着肖像。朱由校走了进来。

“父皇大安了?”

“校儿,你来。”

朱由校走到朱常洛一侧,也瞅着肖像。

“白山黑水,才养育得出这等剽悍人物……”

“塞外蛮子,有勇无谋,何劳父皇用心如此?”

朱常洛侧脸瞅着朱由校:“一鼓作气,攻克我大明王朝七座城池,不能说是有勇无谋吧?”

朱由校一怔,立刻谦恭地说:“儿臣请父皇教诲。”

朱常洛摆了摆手:“朕这身体不争气,要远征努尔哈赤,怕是不行了。”

朱由校整衣而跪:“请父皇允准儿臣代父出征。”

朱常洛扶起朱由校:“校儿,父皇知道你是个孝顺儿子……”

“国难当头,儿臣移忠作孝,也是应当的。”

朱常洛嘿嘿笑着,指指肖像:“校儿,若是这些个后金逆虏组成一军,你率一军锦衣卫,人数兵器旗鼓相当,你可能战胜之?”

“父皇要观虏典兵?”

“还有你大哥二哥,他们都有什么本事,朕也想看看。”

朱由校的嘴唇有点哆嗦:“父皇要儿臣与大哥二哥比试用兵之道,然后再做定夺?”

朱常洛摆摆手:“不不不,父皇怎能看着你们互相残杀?父皇是要你们三兄弟分别跟这些个金虏比试。朕会让杨天石整合这些个金虏,你和你的兄长们各率一队锦衣卫,与之实战较量,胜者可代朕出征……”

朱由校脱口而出:“父皇究竟要如何,直说好了!”

朱常洛一怔:“校儿,父皇这是为你好。白山黑水,蛮胡恨虏,两军交战,非同等闲。此番出征,若是再次战败,我大明江山社稷可就真的完了。所以,父皇不得不慎之再慎。这是一。再者,国之大事,惟祀与戎,皇儿代朕出征,诰天应命,朝臣仰望,天下归心,这其中的含义,父皇不想瞒你。”

“是。父皇一派苦心,言之谆谆,儿臣心领神会,绝不会让父皇为难。儿臣说过,此生只要能尽孝心,夫复何求……”说着,朱由校落下泪来。

朱常洛瞅着自己最宠爱的这个小儿子:“这就好,这就好……”

朱由校恭顺地说:“移忠作孝,为国分忧,也是儿臣所当为。父皇放心,以往儿臣都是纸上谈兵,然儿臣此次认真备战,也未必不能胜出。”

钱府内,三人围桌而坐,魏公公和钱仕达瞅着朱由桤,他正哈哈大笑:“这老东西,哈!亏他想得出。”

魏公公道:“家事国事,陛下恐怕也是很难取舍。”

“家事国事都是朱家的事。老东西若是再偏心眼,国家灭了,朱家没了,看他还能立哪个为储君!”

“陛下这番安排倒是对大殿下十分有利。”钱仕达点着头。

朱由桤自信满满:“你们等着瞧,老子先把那些后金的蛮虏杀个落花流水,然后代天出征,将那努尔哈赤赶回老家。再然后……啊,再然后就怎么着啦……”

“大殿下天命有归,荣登大宝之日,为时不远。”魏公公恭维着。

朱由桤再次大笑起来:“老东西若是早些立贤立能,何至于惹出那么多麻烦。”

“……大殿下的意思,‘那件事情’就算了?”钱仕达问。

“不不不,一切照旧,照旧。那老东西或许在玩两手牌,我也要有两手。一个,我那三弟必须死!让杨天石去干,朝野震动,我那父皇弄不好先气死了。再一个,调兵遣将、列阵布兵,老二老三本来就不是对手,可老子还是要有备无患。钱大人,你虽已不在锦衣卫,但哪些是精兵,哪些是良将,没人比你更清楚,你把最好的给我选出来。这一回,老子必得稳操胜券!”

床辇摆放在木工房的中央,朱由校绕着它慢慢踱步。床辇靠背上的龙凤呈祥,因被李进忠砍了几下,已不似初时像样。忽然,朱由校操起一根木棍,朝床辇砸去。

刘公公趋步而入:“小爷,小爷……”

朱由校听也不听,依旧砸着,直到木棍“咔嚓”一声,断了。朱由校手拿着半截木棍,气喘吁吁,扶着床辇边沿。

“小爷……”

朱由校仍是不理。刘公公跪下了,声泪俱下。

“小爷,这龙床玉辇是小爷孝敬陛下的,陛下听闻此事之时,十分欣喜。小爷若是砸了,陛下那里如何交代。奴才知道小爷心里头苦,可小爷要打,就打奴才吧,只要能给小爷出气,就是把奴才打死了,奴才也没有怨言……”

朱由校渐渐把脸转向刘公公,忽然一指:“这是什么玩意儿?不砸行吗?”

“是奴才该死!可匠户街最好的雕饰师傅忽然辞工不见了。”

“你是死人啊?一个雕工都找不到!”

“是,奴才明日就去找。”

朱由校虚扶了一下,刘公公站了起来。

朱由校把手中的半截木棍往地上一扔:“先把杨天石给我找来。”

杨天石躺在草庐的石板上,大白、小白在他的肚子上“咕咕”叫着,满天星斗,似是鸽子呼唤出来的。

忽然觉得有动静,杨天石挺身坐起。

金榜搀扶着双亲出现在面前。

杨天石上前抓住金充及的手,神色肃然:“相信我,他们都没事。”

金妻抹着眼泪:“是你娘,整天在哭。”

金家侧屋香烟缭绕,皇后跪在观音像前祷告。杨天石进来,走到皇后一侧跪下。

“二殿下已是内阁阁臣,改日校场比武,若是能够胜出,必能代天出征。皇后娘娘自然知道此事意味着什么,或许有朝一日,二殿下荣登大宝,娘娘便有出头之日了。”

“陛下活着,没那日子。”皇后继续祷告。

“若是陛下不在了呢?”

“手足相残。”

“若是天石先杀了大殿下,再杀了三殿下呢?”

“你?”

“校场实战演练,刀枪无眼,天石所率一军,乃骁勇善战的后金蛮虏,俱是身经百战之士。天石养其锐气,培其元气,校场混战,未必不能乘乱出击,以求一逞。”

“叛逆谋反,你做不到。”皇后深深地瞅着杨天石,“你能舍了自己的命,但不会把你爹的命也拼上。”

“可有一个人,一定要我杀了三殿下。”

“为何?”

“这个人绑架了布衣、金枝,我只有杀了三殿下,他才会放人。”

“那就杀了三殿下!”

杨天石一怔。

“本宫要我的布衣和金枝活着回来。”

杨天石搀扶起皇后。

“本宫早已不是什么皇后娘娘,本宫是布衣金枝的奶奶。”说着坐在床沿上。

“事出非常,天石五内俱焚,不知如何是好。”

“本宫不管别的,本宫只要我的布衣金枝回来,也要你活着。”

“天石若是杀了三殿下,那就绝不能活。”

杨涟举着灯,仔细观瞧着“辽东地图”。

老仆安伯出现在门口:“老爷,天石带话回来,金家夫妇病了,天石和小少爷都要在那边多呆上几天。”

杨涟点头:“应当的。”

熊廷弼忽然闯了进来,他嚷嚷着:“奶奶的,闷死我啦!”

杨涟赶紧上前:“我说熊大人,让你在我这养伤,你就不能给我消停几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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