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九章 虚弱的繁荣 2

一个特别有趣的细节是,这种公司模式还出现在了当时的数学著作中。南宋数学家秦九韶在著名的《数书九章》中设计了一道算术题,大致意思是:甲乙丙丁四个人一起合作出资到海外做贸易,各人所出的本钱不同,有的是金子,有的是银子,有的是盐等等,他们之间还互有假借。海外归来后,购买到的商品有沉香、胡椒和象牙,那么,他们各应该得到多少的回报?这道算术题在今天看来也颇复杂,表明在当时,这种“合本”经营的方式已经相当普遍,深入民间。

从众多的零星史料可以发现,宋代的合资经营活动大量出现在东南沿海一带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中。这与外贸的特征有重大关系:出海经商需要的本钱大、航运时间长而且有巨大的风险性,当然也有惊人的暴利回报,所以,商人们需要――也愿意联合起来共担风险和分享利益。

这一规律不但在中国如此,在全球其他国家也是同样。在世界经济史上,学者们普遍承认股份制公司模式的出现与海盗及远洋贸易有直接的关系,而最早的股份有限公司制度正诞生于有“海上马车夫”之称的荷兰,即1602年成立于阿姆斯特丹、从事海外贸易的荷兰东印度公司。

因此,从时间上来看的话,宋代的“合本”企业比欧洲的同类起码要早五百年。

除了合股经营模式之外,纸币“交子”的发明也是一个重大的经济事件。

纸币的出现是金融信用达到一定程度之后的产物,它基础于两个前提:长期和平的社会环境以及民间契约信用的建立。早在晚唐的八世纪初期(唐宪宗,公元778年-820年),社会上出现了“飞钱”,当时商人外出经商携带大量铜钱有诸多不便,便先到官方或有信用的富商之家开具一张凭证,上面记载着地方和钱币的数目,之后持凭证去异地提款购货,此凭证被称为“飞钱”,这实际上是一种汇兑业务,也可以被看成是清代票号业务的前身。

到了十世纪末期,工商业非常繁荣的益州地区(今四川成都)出现了私人印刷发行的纸币,它用桑树叶纸印制,称为“楮纸券”或“交子”,那些从事交易业务的店铺称为“交子铺”,也就是私人银行的雏形,当存款人提取现金时,每贯付给铺户30文钱的利息,即付3%的交易费。宋真宗景德年间(1004年-1007年),担任益州知府的张咏对交子铺进行了一次整顿,指定由王昌懿等十六户富商“特许经营”,这是政府干预私人银行业务的前兆。到了1023年,宋仁宗天圣元年,中央政府在益州设立交子务,以本钱36万贯为准备金,首届发行“官交子”126万贯,准备金率为28%,政府还专门设立了印刷交子的抄纸院,“以革伪造之弊”。在“官交子”出现六百多年后,欧洲的英国政府第一次发行了官方纸币--英镑。

交子的发明,表明宋代工商贸易和金融活动的空前繁荣。与此相关,定金制度和期货贸易也出现了端倪。

南宋人黄干记载说,世间做买卖者,没有不预先留下货钱以为定金的,他称之为“定钱”。在四川一带,茶商向茶农收购茶叶时,都是在前一年的秋冬就预先谈定价格,先支付了定金,所谓“秋冬先放茶价”,大学者苏辙说这是当时的“客旅体例”。

因为有了定金制度,还出现了包销垄断的案例。福建荔枝自汉唐之后就闻名天下,蔡襄在《荔枝谱》中记录,每当花开季节,商人们就从长势来预判来年的收成,然后用“立券”(签订契约并支付定金)的方式,把荔枝全部包销,从而垄断了长途贩运和出口贸易,这种做法促进了专业化的生产和销售,福建荔枝远销到日本、新罗(今朝鲜)及印度等地,同时也让商人和农户都赚到了钱,出现了“商人贩益广,而乡人种益多”的景象。这是企业史上第一次有关期货交易的记录。

另外一个新景象是,职业经理人开始集体性的出现,这也是隋唐所未见的。

《夷坚志》中讲述了一个很生动的故事:枣阳(今湖北枣阳)有一个叫申师孟的人,以善于经商而闻名于江湖之间,住在临安的大富商裴氏三顾茅庐把他请来,交给他本钱十万缗,任由他经营投资。三年后,本钱翻了一番,申师孟就把钱押送到裴家,过几年,连本带利增加到了三十万缗。后来,裴老爷子去世了,申师孟赶回临安吊丧,将所委托的资本全数交回,老裴的儿子把其中的十分之三分给了申师孟,大约是银二万两。

在宋人笔记中,申师孟这样的人物一般被称为“干人”,他们自己的财产不多,以为大族世家理财而存活。《夷坚志》还记载了处州(今浙江丽水)地区有一个叶姓家族,世代为当地的大家族管理邸店――兼仓储、交易和旅店于一体的综合性场所,类似于现在的shoping-mall,也就是专业的经理人家庭。一些大家族在家训中还专门告诫后人,要选择有经商才干、同时个性淳厚、爱惜财物的“干人”来为自己打理资产。

有宋一代的工商经济如此发达,那么,后世读者必然会有如此一问:在此等如花锦绣的盛世之中,到底出现了哪些名声显赫的大商贾呢?

答案是:没有。一个也没有。

宋代留存至今的史料绝不旷乏,而且宋代文人有写笔记的好习惯,稍有离奇、异常之事都会被记录在案,所以,若有巨商出现,想要隐身遁迹是万不可能的。当代一位宋史学者、写过《两宋财政史》的汪圣铎做过一件事情:他检阅大量正史、笔记等史料,试图找到有名有姓的宋代商人,以写成一部《宋代货殖列传》。但一番海索之后,他却空手而出。在《寻找宋代大商人》的短文中,汪圣铎记录了自己的努力——据他的考据,宋代知名度最高的商人是朱冲和朱勔父子。《宋史》为朱勔立了传,不过入的是《佞幸传》。朱冲是一个穷汉出身的小军官,级别是三班奉职(无品,大约相当今天的连排长),后来因卖药成了暴发户。他的儿子朱勔则官运亨通,一直作官作到节度使。朱家的真正发迹,主要还是靠当官。

汪圣铎又想,“北宋太宗、真宗时曾打击过豪强,豪强当中是否有大商人?一查,宋太宗时打击的豪强青州麻氏,本人是做官的,这个家庭似乎未见同商业有联系。宋真宗时打击的豪强李益是‘长道县酒场官’,钱是不少,放高利贷很多,然而也不像是商人。依次找下去,发现宋代豪强多是有官人或官员家属,偶而有个把土财主,商人却没找到。”

接着,他想到近代盐商最富,宋代盐业也很活跃。于是,他反复查阅《宋会要辑稿·盐》,只找到二位有名姓者:北宋的康喜、南宋的吴傅。可惜两人各只出现一次。文中完全没有言及其资产数量,也没有在商人群内的地位,甚至连他们的籍贯等都未言及。查别的书,也是毫无线索。南宋洪迈又记述了关于盐商阎大翁的传说。称阎大翁“居鄱阳。以贩盐致富,家资巨亿”。然后讲他如何信佛,投资建佛阁。却没有讲他如何经营盐业。再查其他文献,杳无踪迹。

在考察宋代皇室女子出嫁时,汪圣铎“终于遇到了二位大商人”,一是帽子田家,一是大桶张家,“然而不幸:关于帽子田家,记载仅一处,关于他的经营规模、雇工数量等,一无所知。关于张家记载有二三处,但有价值内容也很少。只是知道他卖酒,兼营高利贷。连开了几处酒店、酒楼都无从查考。”汪先生的“人肉搜索”功夫算是用到了家,甚至连大理学家朱熹的外祖父祝确都被“挖”出来了,“我发现朱熹的外祖父祝确却可能是个商人,据朱熹自己说:‘新安祝氏世以貲力順善闻于州乡,其邸肆生业几有郡城之半,因号半州’。但朱熹却没有言及朱确经商之事。除了朱熹自己讲之外,似未见别人提起朱确,大约知名度很低。”

最后,汪圣铎发出的感慨是,“我寻找宋代大商人的路走得好苦,找到的大商人或者不够大,或者没有事迹,甚至不少连完整的姓名都搞不清。跟先秦的吕不韦、子贡、范蠡如何能比。”

那么,为什么在一个空前的工商盛世,却找不到著名的巨商大贾?财富到底聚敛到哪些人和利益集团的手中了呢?

这是宋代经济史上一个最让人吃惊的悬疑。

悬疑的答案埋在那个老地方——政商关系及因此而形成的经济制度。

我们接下来要讲述的,就是“弱宋”的另外一面――宋代的中央集权制度在汉唐的基础上进一步得到强化,经济层面上的国有专营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时,宋代的官商经济达到巅峰,社会财富向政府和官商集团猛烈地聚集。

宋太祖登基之后,首要解决的问题当然还是“藩镇割据”这颗毒瘤。他没有采用杀戮功臣或武力征伐这些暴力方式,而是戏剧性地“杯酒释兵权”——在一次酒席之上,太祖对石守信、高怀德等跟他一起打天下的老兵头们大叹当皇帝的难处,晓之以利害,动之以利益,让他们主动上缴了军权。从此,中央牢牢地掌握兵权,并确立了“文人治军”的原则,从汉唐以来一直困扰朝廷的藩镇割据问题得以冰解,自宋到明清的一千多年,地方政权挑战中央的能力大大减弱,这一方面开创了“百年无内乱”的升平局面,另一方面也造成地方自治的空间几乎丧失和中央财政负担的陡然增加。

与前朝相比,宋王朝对财政的需求是最大的。帝国的正规军总数常年维持在140万人左右,其中拱卫首都汴梁的禁军就达80万之众——《水浒传》中“豹子头”林冲的官衔为“八十万禁军教头”,其八十万之数竟非虚指――中央因此背上了沉重的军备支出包袱,而且,随着北方边关侵扰的加剧,累年还有增加。据史载,在1065年(宋英宗治平二年)这一年,www.youxs.org,www.youxs.org,www.youxs.org,财政赤字为1573万缗,这一状况被后世学者批评为“冗兵”、“积贫”。南宋大学者朱熹就指出,“自从削藩之后,地方的财政收入大多上缴中央。开支捉襟见肘,都是因为要养兵。常年的军备支出占到了整个财政收入的八成,其余可用的钱,只占两成。”

所以,中央不得不加紧聚敛财富,与民争利势成必然。

从现有资料看,宋代国有专营的种类之多,范围之广,资本金额之大,都是超越前代的,凡是主要商品,几乎全在国有专营之列,包括:茶、盐、酒、醋、矾以及外贸所得的香药、象牙等等,这些商品都有三个鲜明的共同特点――资源性,必需性和暴利性。

允许民间经营的商品则包括:针线、服装、肉食、儿童玩具等等,这些商品也有三个鲜明的共同特点――经营分散、不易管制、利润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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