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十三章 晋徽争雄 3

丘浚所提出的“安富”之说,显然不是无本之源,它是社会思潮转变的一个生动体现。据当代新儒学的代表人物余英时的考据,明代社会变迁的一个重大表现正是“士”与“商”的界限变得模糊起来。约在16世纪开始,在晋商、徽商和江浙商帮云集的地方,流行一种“弃儒就贾”的趋势,而且渐渐地,这种风气愈来愈明显。

在唐宋年间,一个家族中的青年子弟投笔经商,是迫不得已、而且颇为耻辱的事情,不过进入十六世纪之后,人们不再这样认为,商人阶层首次得到知识阶层的认可,“工商为末”的社会价值观出现瓦解迹象,士商互动成为常态,甚至发生了“儒贾合流”的现象。

这种景象的诱发,倒未必是人的意识有了先天的进步与觉悟,而是首先与人口增长有关。苏州名士文徵明在《三学上陆冢宰书》中曾经做过一个统计:苏州一郡共有八个州县,三年之中,参加科举考试的有1500人,考上贡生或秀才的,不过50人而已,成功率只有三十分之一。

在科举上没有收获的年轻人便只有务农或经商两条路可走了。因此,民间便流传一句谚语曰,“士而成功也十分之一,贾而成功也十分之九。”余英时推断说,“弃儒就贾”在16、17世纪表现得最为活跃,商人的人数也许在这个时期曾大量地上升。

那么多读书人奔上经商之路,自然引发知识界的“思想地震”,于是,为商人正名的言论便开始涌现。

1525年,当世大儒王阳明(1472-1529)为一位名叫方麟的江苏商人写了一个墓志铭《节庵方公墓表》,他写道:江苏昆山的方麟开始是一个儒生,还考上了举人,后来放弃科举,跟从他的妻家朱氏做生意。友人问他,“你为什么不当儒生而去当一个商人?”方麟笑着说,“你怎么知道儒生不能从商,而商人又不可能是一个儒生呢?”继而,王阳明亮出了自己的观点:“古代的贤哲提出四民分业,遵循同一道理,不同的职业都各尽其心,是没有高下的。”

王阳明是有明一代最显赫的儒学重镇,以“知行合一”和“致良知”为学理基础开创了涤荡明清两代的“阳明心学”,以他的宗师身份为商人写墓表并且提出“四民异业而同道”的观点,如果放到汉唐或者宋元,这都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这篇文章是宋明理学思想史的重要文献,是商人阶层的社会价值第一次得到明确的肯定。

为商人写墓志铭,王阳明大抵是开先河的“第一人”。稍晚于王阳明的大儒学家唐顺之在一封《答王遵岩》的信中写过这样一段话:“宇宙间有一二事,人人见惯而绝可笑者。其屠沽细人,有一碗饭吃,其死后则必有一篇墓志……此事非特三代以上所无,虽唐汉以前亦绝无此事。”“屠沽细人”者,中小商人也,按唐顺之的看法,给商人写墓志铭是前代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从言辞可见,他对王阳明之举显然不以为然。

到了万历年间,继王阳明之后的又一位文人领袖顾宪成(1550-1612)再出惊人之举,他也为一位名叫倪景南的江南大商人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墓志铭。

顾宪成在当时的文名之盛,无出其右,“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即出自其手。顾宪成本人就出生于一个小商贩之家,父亲在无锡的一个小镇上开了一间豆腐作坊,他是进士出身,曾任吏部员外郎,因上疏冒犯龙颜而遭被罢官。回到无锡老家后,主持东林书院,被尊称为“东林先生”,他与高攀龙――也是商人之子,其祖父和父亲都是经营高利贷的――以及众多弟子们讽议朝政,朝野应合,声势浩大,时称“东林党人”,连阉党都对之畏惧三分。在这篇墓志铭中,顾宪成对司马迁的《货殖列传》大加嘉许,认为是“千古绝调”,他直言道,“世间之人都不太愿意谈论财富,而这又什么可以忌讳的呢?”进而,他对“利义之辩”进行了一番自己的解读:“以义佐利,以利佐义,合而相成,通为一脉。人睹其离,翁睹其合。”

宋代之前,中国主流知识界一直秉持“利义分离”的理念,如《论语·里仁》所提倡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南宋永嘉学派的叶适始有“义利并举,以义为先”的观点,进入明朝之后,从王阳明到顾宪成,逐渐抬升商人地位,最终提出“义利**”,从中可见,明代主流社会的财富观已然发生了悄然而重大的转变。余英时因此认为,15世纪以后的明朝,商人阶层已经明确地形成了自己的意识形态(ideology),商人在中国社会价值系统中正式地上升了,“士农工商”的传统秩序渐渐转变为“士商工农”。

从种种史料可以发现,王阳明、顾宪成的举措虽然遭到了唐顺之们的嘲讽,可是,却已算不上是异端邪说,在那一时期,发表过类似言论的学者、官员不在少数。

汪道昆是嘉靖年间的一个名气颇大的人物,曾当过福建巡抚,以抗击倭寇而闻名,他还是非常知名的戏曲家,写过很多杂剧,后人甚至考据他就是《金瓶梅》的真实作者。汪道昆出身徽商世家,家族子弟多有经商者,他写了大量文字,将商贾的地位大大抬升。他说,古代的时候,儒优于商(右儒而左贾),而在我的家乡徽州则是商优于儒(右贾而左儒)。两者之间,其实没有什么优劣,那些没有经商能力的人,去学儒走仕途,而在读书上没有天分的人,则去赚钱经商,情形大抵如此。经商的人求的是高额的利润,学儒的人求的是世间的名气,所以,求儒不得,就去经商,反之亦然,儒与商,一张一弛,,二者各有功用,各随所愿。

在汪道昆看来,儒、贾已无高下之分——甚至在他的家乡徽州还是贾更稍稍高一些,是为“右贾而左儒”。汪道昆的这一观点似乎在徽州一带成为了共识,万历年间修纂的《歙县志》中便赫然写道,经商之道“昔者末富,今者本富”,这显然是对管仲、司马迁以来的“农为本富,工商为末富”理念的一次颠覆。

与汪氏身份近似、观点相同的,还有山西的晋商们。

王崇古的伯父王现去世时,曾给子孙留下遗训,其中写道:“商人与士人,掌握了不同的技能而其本质是一样。善于经商的人,身处财货之场,却可以修炼高明的情操,虽然日日与金钱打交道,却能出淤泥而不染。所以,用儒家的义来指导商业的行为,仍然能够成为受尊重的人,这是上天指名的道路。”王现所提出的“以义制利”,日后成为晋商最重要的处世原则。

兼有盐业大亨、内阁大臣双重身份的张四维也在一篇文章中,表明了类似的观点,他认为,商人和文人并没有什么差别,无非每个人的选择不同而已,商人是求利的,所以遵循利益的规律行事,而文人是服务于人的。无论士商,如果都从本心出发,商也是有道的。

汪道昆以及王、张两氏,分属徽、晋二脉,其观念激进超前,显然与他们所处的地域及家族背景大有关系。

【企业史人物】耶稣教士

利玛窦(1552-1610)是一个瘸子。

拖着失望,另一只脚拖着希望。亲人和导师“我们在这些国家,就像是自愿流放,不仅远离我们的亲人:父母、兄弟和亲戚,而且远离基督教民族和我们的祖国,有时是来到一个十几二十年见不到一个欧洲人的地方。”(书信)自从1578年3月离开欧洲,利玛窦终身未能回到故乡。在数万里之外的异国,他有时也会怀疑向天主献身是否必须远赴海外。对于度过了生命中最初16年的马切拉塔,他一直念念不忘。在他绘制的中文版世界地图上,亚得里亚海惟一有标注的地方正是马尔凯(马切拉塔所在的省)。仿佛命中注定,他出生在弗朗西斯·沙勿略去世的1552年。那位打开日本信仰之门的耶稣会士,在当年12月2日死于珠江口一个名叫上川岛的小岛上,未能实现他进入中国传教的梦想。利玛窦的父亲乔万尼·利奇是一个有见识的人,在经商之外,还在教皇领地内和别的地方经营产业。据说他还热衷地方行政,代理过马尔凯地区的区长。利玛窦是众多孩子(至少7男1女)中的长子。父亲把儿子送往罗马去学习法律,但马太(利玛窦本名马太·利奇)抵达罗马后不久就开始过严格的修士生活了。

1571年8月15日,他加入了耶稣会。他知道父亲对他另有期许,就寄了一封信回家请求同意。乔万尼大吃一惊,马上动身去罗马,但他在出发后的第一天就病倒了。他相信自己的病出自天意,于是就返回家中给儿子写了一封信,赞成他的选择。15世纪的地理大发现仿佛一个重大启示,刺激了传教士们的使命感。明朝治下的中国在他们看来就像一片待开垦的处女地。一些进入中国的鲁莽尝试失败后,有的传教士认为让中国人改变信仰是没有希望的,除非用武力。一位修士这样说,“没有士兵的介入而希望进入中国,就等于尝试着去接近月球。”但耶稣会创始人依纳爵·罗耀拉勇于开辟新路。他制定的修会规则,对传教方式不做狭隘的规定,却要求它的成员必须学会所在国语言。他认为传播信仰过程中,暴力和军队不是必须的,相反可以带一些农业专家、工程师和内外科医生去当地。这种适应当地文化的精神在中国的耶稣会士作出了最初始和最显著的努力。1572年秋,利玛窦在宣誓后进入罗马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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