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西夏的铁鹞子 2

可过了一顿饭工夫,那铁蹄声真响了。这回,妈白了脸色,顺着那千里眼,我看到日头爷在诡秘地笑。我知道他在望我的笑声。那天,我朝他撒过尿。妈说,不能朝日头爷撒尿,我偏撒。日头爷嫉恨我。他一笑,“铁鹞子”就知道了树的秘密。他们扬鞭催马,绕树一周。他们不知道洞口在树上的鸟窝里,树上的乌鸦正嘎嘎地叫,还屙了粪,射向铁甲。一人啐一口,拉弓搭箭。箭飞来,那乌鸦眼尖,翅膀一抖,箭就斜刺里飞了去。后来有一天,你的上师会告诉你说:“那不是乌鸦,那是大护法。”他说,乌鸦是玛哈嘎拉的眷属。

瞧那铁鹞子,羞红了脸,他虽然用头顶盖住了脸,我还是看出他羞红了脸。他打马疾驰而去,别的人不射乌鸦了。他们定是想:这乌鸦,诡秘呢。他们却朝树射去,我叫:“哎呀。”这一射,那箭直溜溜穿过树皮,直入我哥的胸膛。

我看到箭洞里迸射出一股血,我怕铁鹞子们发现,就伸手去堵,可铁鹞子的蹄声已远去。

我们兄弟四个,就剩下三个。妈妈眼泪涌个不住,顺那箭洞,渗入土地。那地方,从此就成了盐碱地。

“你能不能质朴些?”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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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甲笑了,别玩儿深沉了。你不看,人家在说戏呢。我想,真是戏吗?

阿甲说,在那个沙漠里,许多鸟儿做了我们的食物,但铁鹞子窥着我们。铁鹞子不知道,蒙古人又盯上了他们。蒙古人不知道,红尘上虽没有盯蒙古铁骑的,但死神却狞笑着,他说:“你们算啥?连你们的大汗,也不够塞我牙缝呢。”

来吧,我们接着聊。第二次遇险,在沙漠里,就是你老写的那个沙漠,叫啥腾格里的。那时的沙,还没这么多,没这么大,甚至还算是湖滩呢。

铁鹞子们围了来,后来,蒙古人也那样围猎,他们散排成一条线,远远地围成个大圈,慢慢往里逼,狼呀,狐呀,獾猪呀,各类动物都给圈成了一堆,先是大汗带人进去射杀一气,然后千夫长、百夫长各带一拨儿,杀出满天的血腥。那铁鹞子们,也这样围了我们。

我看到了狼和疯癫的獾,它们都红着眼睛。那狼,带了自己的崽儿,像妈带了我,踢一路飞沙而来。那时,我老见狼,它们是大地的清洁工,它们吃光了大地上的腐尸,土地才相对洁净了些。我对狼很有感情,因为,许多修行成就的上师,都化成了狼,来尸陀林会供呢。但这是后来的情感。当时,我确实被扑面而来的野兽吓坏了,狼们伸长了舌头,流着涎液,发出拉风匣一样的呼哧声。一支铁鹞子惯用的箭射向一只母狼的臀部,在冷风中发出哨音。最可笑的是獾,虽是个肉肉的身子,逃起来,却黑丸一样,忽而沙洼,忽而沙脊,时隐时现。我既害怕,又觉得有趣,听得妈妈叫:“阿甲,快。”一扭头,两个弟弟全不见了,妈指着柳墩下刨开的一个浅槽,她叫我闭眼躺了。我明白妈的意思,才闭眼,就觉得身子重了许多。沙子虫子似溜入我的衣襟,凉凉地舔我的胸。我想说:“妈呀,可别活埋了我。”可我知道,更多的沙子正贼溜溜等机会哩,要是我一张嘴,它们肯定要往嘴里钻,然后从嗓子眼里往胸膛里钻,然后就把我的命吞下肚去。肯定会的。而且,我知道,妈不会活埋我的,因为,我稍稍睁开眼,就看到了很蓝的天。一大团血糊糊的云在天上滚。要下血雨了,我想。

一大块阴影忽地过去了,又一块,我听不见声音,但我能感觉到大地的颤动。我能觉出那掠过的黑影是铁鹞子。那是一种黑风的感觉。你见过黑风吗?对了,就是那扑面而来的死神般的东西,不管你咋样,反正我是能听到它吱吱的咬牙声的。

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渐息了,我晃晃脑袋,晃去沙,顺了那柳丛,四下望着。我觉出了死寂,那是鬼一样的死寂。妈早从柳丝中爬起来。她正在望一个洼处。她木木地爬着。我一骨碌翻起身,爬到她身旁。我摇摇她身子,她咬着牙,不使自己发出声来。顺着她的视线,我看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蹄印。我明白妈哭的原因了,那蹄印边,有个护身符,是弟弟的。

我说:“你是不是想说,从此后,那柳就成了红柳。”

阿甲说:“你咋知道?”

“有没有更新鲜的?”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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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呀,你接着听。

最后一个弟弟死于又一个黄昏,铁鹞子又围住了我们,我们不知道铁鹞子咋总能嗅出我们的气味,后来才知道,元昊有个小厮,老烧羊肩胛骨,每烧一块,肩胛骨就说:“瞧呀,他们在那儿。”你会烧吗?

不会,我说。

那一次,我们正进入一个牧群,我看到一个红嘴鸦儿来报信,它叫:“快跑呀,那铁鹞子又来了。”妈听不懂它的话,但信我的翻译。后来,那牧人利索地宰了羊,掏出肠肚,埋入沙里,把我和弟弟放入,留个出气孔,利索地缝了。我永远忘不了那种感觉。我相信,娘胎里定然也那样。那是腥气、黏液搅和而成的感觉。我只对着那出气口,吸呀,呼呀。命像麻雀,时时想飞,我说你跑啥,乖乖儿待着。里面闷黑得紧。我还是看到一顺溜的铁鹞子,他们和马焊成一体,静静地走来,像死神。

弟弟就是那次闷死的。

这么复杂的经历,为啥只记了几十个字。

有你呀,这世界生了你,就是叫你记它们的。

记得,那是秋天。后来,我们就在沙漠里过冬。

那时的金刚家,还是湖哩,草多,山多,草很高,有一个人高呢。就那儿,我,妈妈,弟弟,还有许多六谷部的人都溜进了这儿。后来,这儿渐渐成了村落,人们就称它为金刚家。

这儿鸟多,像沙鸡、野鸭、斑鸠,多啦。我们用马尾子下了许多扣子,布在湖里。那马尾子像烟,鸟是看不见的。那扣的眼儿,只有鸟头大小,鸟一钻入,越往前飞,套得越硬。鸟是不知道后退的。

有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呢。

我说,成了成了,你少说我,我生来,就是前行的,一猛心撞了去,多厚的墙也要撞个窟窿。阿甲笑,你不怕撞碎脑袋?我说胸袋撞碎了,用灵魂去撞。

那鸟也一样。于是,它们便成了肉。阿甲拌拌嘴。

我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焦肉味。那味儿,和我小的时候吃的焦麻雀一样。记得,那时的夜里,我扛了个梯子,搭到草垛上。白日里,那进进出出的麻雀把自己的住宅暴露了。我颤巍巍上了梯子,悄悄伸出了手,探入柴草。那儿有个洞,洞不大,一股温馨正从里面渗出。那是麻雀一家在睡觉。没有呼噜,麻雀是不打呼噜的。但有呼吸,那呼吸是游弋于空中的丝绒,我能捕捉得到。顺那些丝绒,我渐渐摸了去。这时,麻雀妈妈就醒了,跟阿甲妈见到铁鹞子一样,她惊恐地叫几声。家人就四下里乱躲。但那手,已经攫住了它们的命,咋躲,它们也躲不出命去。带回去,扔进灶火,不一会儿,拣出蛋儿,撕去麻雀烧成块状的毛,就出现一团黄黄的肉。撕开黄肉,剔除肠肚,咬一口,带着焦味的肉香就溢满每一个毛孔。

我于是明白了阿甲那时的处境。

后来呢?

后来,我便进了金刚亥母洞,成为一个西夏的僧人,经历了无数传奇的故事之后,再成为传奇故事里的主人公。

阿甲说,那时,死神的大手总在头顶晃。我们躲呀躲呀。后来才明白,那大手,抓的不仅是我们,还有铁鹞子,还有蒙古人,还有那些披着黄乎乎袍子的帝王,还有你。

雪漠,还有你!

我打个哆嗦,我心头掠过一缕阴云。我说:“还有琼,还有雪羽儿,还有所有的众生。”

我的眼泪迸溅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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