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番婆 1

撕一片云彩掩了脸吧

莫让沧桑种进额头

卿不见

黄尘迷茫的天边

正滚来搅天的风沙

那岩窟里修道的行者

鬓上已长满乱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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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甲呓语》称,经过了漫长的跋涉,琼终于到达了凉州。

不知道琼是啥时到凉州的,书稿中的记载同样很模糊。因为,琼眼中的凉州,已超越了地理概念,成为一种象征,它已不再属于哪个具体的时代。正如佛经中常用“一时”来代替具体的历史时间一样,在智者眼中,时间仅仅是幻觉。

但琼在进入凉州的那一刻,象征还原为实在。在他的感觉里,那时的凉州死了,成了没有人烟的荒滩。那时,饥饿之魔正四下里**。

中国历史上充满了这样的时代,饥饿已成为历史的梦魇。

在凉州街头,琼爬了一天一夜,他从狗嘴里抢了一个茄莲。你知道,狗是不吃那玩意儿的。但在饥饿年代,狗也会变性的。那狗,说不清是在哪个阴沟里发现了茄莲。但阿甲认为,那不是寻常的狗,它定然是空行母奶格玛的化现。你在后文会知道,在拉萨街头,老有一些游荡的狗,它们老围着一个疯女人,其实它们都是空行母。

我说的空行母,你可以理解为出世间的女神。

你一定记得一个叫古古如巴的人,人称他狗大师。他长相奇丑,状若怪鸟,待在印度的毒龙岛上,他找不到一个女子愿意做他的密修伴侣手印母,但他的身边老是围着母狗。据说,那母狗,也是空行母的化身。

于是,阿甲认为,琼遇到的那只黑狗定然是空行母的化现。她给琼带来了那个能养命的茄莲。

琼几口就吞掉了那个也称被为“大头菜”的茄莲。他差一点儿噎死。幸好他没有噎死,不然,世上会少几本奇书的。

琼还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场景:黄昏里的凉州街头忽然走过一队人马,打头的是个老头子,瘦若病鸟,却又斗志昂扬。他在前面打着鼓,鼓声沉闷萎靡。他的身后跟着十几人,他们肩上扛个袋子,袋子不大,细细的。他们摇晃着走过死去的街道。那些人边走,边呼着口号。琼觉得奇怪,便跟了上去。那队人马到了一处地方,将袋中的麦子倒入仓中。后来琼才知道,那些人,是金刚家来交皇粮的。

琼走向金刚亥母洞。沿途到处是尸体,多是腿细细的肚子像罗锅的那种,爬满了枣子大的绿头苍蝇。苍蝇们一团团啸叫着,像后来的德国飞机轰炸伦敦一样。它们疯狂鼓噪,边伸出舌头舔食尸液,边在四处流溢的黏液中播种。太阳也疯了,尽情地向尸体泼去火焰,时不时便会有个肚子爆裂,绽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来。天空布满了饿死鬼们。死于非命的他们彻夜号哭,因为没有黑白无常的引路,他们找不到通往阎王殿的路。

琼想,人真是奇怪,为啥总要找个管束自己的主子呢?

琼不明白,做惯了奴隶的凉州人,最怕自己死后成为破头野鬼。他们的发丧仪式中大多是一道道通向地狱的关文,过金桥,过银桥,再过奈河桥,到阎王殿报到后,由他发落,分配一个投生的所在。他们最怕当破头野鬼,也就是怕那魂灵逍遥四方没人管束。虽然凉州充满了大力鬼们,他们有的被尊成了神,有大力,有神通,能作恶,也能帮人。当他们被高僧大德收摄之后,就成了护法神祇。

琼想,也许,那些饿死鬼们不明白万法唯心造,他们执著于饿的意念,才长夜呼号的。

在民间的传说中,琼生来就有报通,开了天眼,能看到另一个空间的生灵。这并不是说他已成就。他追求的成就和神通无关。《西游记》里充满神通广大但仍愚痴万分的恶魔,谁也不会羡慕他们。武侠小说中,也有一些大侠,遭遇奇异因缘,得到大量真气。那真气不服管教,四处乱窜,反倒令人痛苦无比。神通也一样,未证空性时的神通也是一种走火入魔。因老是看到不该看的事,反给琼添了烦恼。

那些饿死鬼们的号哭搅得琼心烦意乱。很快,他看到了一件奇怪的事,他看到一个老鬼,正在求一个族丁模样的鬼。老鬼说,爷爷们,叫我出去逃个活命吧。族丁说不成,你知道呀,这村子,是能进不能出的。你们不能给金刚家脸上抹黑。

琼吃惊地想,这些族丁鬼好厉害呀。

这时,他这才明白了饿死鬼们号哭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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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甲说,琼在金刚家碰到的第一个人,是阿番婆。

阿番婆睁着红红的眼睛,望着黄昏里渐渐移来的影子。几十年了,她老这样。正因为她几十年都这样,才没人奇怪她为啥这样。多年之前,她的儿子出了村子,去闯世界。他是跟一群骆驼客走的。他瞅上了一峰白骆驼。那驼高大威武,裙毛直刺地面,叫一声,村外的山头都抖。儿子说,妈,我也要那样的白骆驼。妈说等你长大了,挣了钱,自己去买,我哪有钱?儿子说,那我就去挣钱。当夜,他就跟骆驼客走了。

骆驼客是走夜路的。白天的道是车马的,夜里的道是骆驼的。谁有谁的道。阿番婆知道这,她还是没看住儿子。儿子说,他会挣好多钱,然后接她去享福。儿子是梦中说这话的。阿番婆不爱这个梦,因为只有死了的人,才会给活人托梦的。她坚信儿子没有死。

当然没有死。

于是,阿番婆就待在村口望归来的儿子。每次,她都看见儿子踩着夕阳回来了。金光闪闪的阳光在儿子脚下流溢着,仿佛流淌的金子。阿番婆也老做这样的梦。很小的时候,她爹就告诉她,梦到黄色,会发财的。她梦了大半辈子黄色,却连个财毛也没梦来。于是她想,那梦,也许是应在儿子身上。这是肯定的。她想,儿子一定在远方发了财,等到有一天,儿子肯定会踩着那黄灿灿的阳光路,把她接去享福。

儿子老那样走来,还没到近前呢,就消失了。阿番婆就老那样等。村里人甚至把阿番婆坐的那个土丘叫望儿山。

这是在那个黄昏里,阿番婆看到了踩着阳光过来的琼。只是,她眼里的琼绝不是儿子。

村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臭。琼知道,那是尸体们喷出的。河滩里的死人一层摞着一层,阳光欢快地舔着它们,时不时,就爆出一声响来。但大多没个囫囵样子了,定然是叫狼啃的。据说,饿死的人没多少肉,但狼们爱肚肠。那曾经辘辘的饥肠却填饱了狼们的肚子,狼毛都油光水亮,缎子似的。那个不堪回首的岁月,却成了狼类的黄金时代。它们疯狂地**和繁殖,阴洼里老是出现撒麻籽儿般密密麻麻的狼。它们从来不袭击活人,那些死人都排了队,等它们去受用。它们懒得再看活人。

琼知道这儿遭了大灾,他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否在这灾中活命,但还是没有后悔他的到来。毕竟,他一步步接近了活的意义。

琼看到了村口土丘上的阿番婆。他想他应该高兴的,有了她,说明这村子没完全死。琼嗅到了一股怪味,那是一股难以名状的味道。后来,他才明白,那是死神的味道。

他看到阿番婆定定地望着他,像饥饿的人望着食物。母亲也是这样望远行归来的儿女的,琼于是感到了一丝温暖。他问,老奶奶,这是金刚家吗?阿番婆望了他好一阵,才点点头。

琼上了土丘,他定了神,望村子。村子已经很破了,那种破败的氛围腌透了村里的所有建筑。但琼还是发现了一丝神异:在虚空中,有个种子字,正是金刚亥母心间的那个字。有了它,这就意味着村里有金刚亥母的化身。瞧,那红色的梵文,正隐隐朝琼笑呢。

他于是明白了,这村子,正是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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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番婆带着琼进了屋。她说,走了远路的人,该喝口水的。

才进屋,那股炕粪臭就逼了来,闭气呢。炕上是一堆棉絮,黑黑的,老奶奶想来就靠它过冬的。还有个火炉架子,用木头做个架子,用土块砌成炉子样,就能架火了。那时节,能用火炉架子的人家不多。但里面无火,一股冷灰死灶的样子。屋里还弥漫着一股奇怪的臭味,是一股恶臭。琼皱皱眉头。

阿番婆端来了水,琼接了。他真渴了。水是好东西。每当饿极了,他就喝水,喝上许久,就能有种饱的感觉。而且,他相信水中有营养。人不喝水,熬不过七天,但要是喝水,就能多熬几天。这说明,水中定然有些看不见的好东西。他于是贪婪地喝水。

记得,他就是在那时晕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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