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阿番婆 2

醒来时,琼发现,自己在地窖里。身边还有好些骨头架,臭味就是它们发出的。琼觉得脑袋很疼,定然是有啥东西碰过它。阿番婆正拿个刀子望着他喘气。她摇摇晃晃,眼里放着红光。琼明白,自己脑后的疼,想来是她弄的。

喘一阵,阿番婆扑了上来,仍是那样摇摇晃晃像个风筝。琼握住了她的手腕。阿番婆发出几声怪叫。她的口中喷出腐烂的气味,没牙的牙床肿得老高。琼后来知道,她定是吃多了人肉,上火了。

阿番婆猛扭几下,那所谓的猛扭,也徒有其神,而无其形了。琼明白她太虚弱了,琼一提,便将那身子提悬了。

阿番婆睁大了眼,疯狂地叫着,但也是只有形,却没有声音,那情形很像在呵气。一股股恶臭啸卷着扑来,琼快要闭气了。他总在怀疑自己在梦中,一切都恍惚着。一丝昏黄的光从窖口照进来,正照在阿番婆的脸上。那是一张苍老而丑陋的脸,更因为恐怖扭曲着。琼后来也明白了那时自己定然也可怖到了极致。他也在叫着,他在喜马拉雅山麓遇到饿狼时也这样叫过。他相信那叫声也不好听,而且震耳欲聋。那满嗓门噎出的声音在狭小的地窖里回旋着,一波一波潮水般涌。他觉出了老女人徒劳的挣扎,明白她仍想将那柄刀子插进自己的喉咙。那滋味肯定不好受。他将老女人狠狠摔了过去,像摔出一件破旧的羊皮袄。阿番婆嗓中呃了一声,就晕了过去。

琼萎在地上,脑后仍隐隐作疼。那女人的落地惊起了一堆苍蝇,嗡嗡声梦一样裹了来。琼还看到了好些怪物,比如蝎子壁虎啥的。他明白那是幻觉。但一大堆蠕动的湿虫却叫他毛骨悚然了,后来,他才知道,凉州人管它们叫“麻鞋底”,一种很怪的虫子,一个很怪的名儿。它们总能在潮湿的地方出现,或是石头下,或是缸底下,谁也说不清它们是怎么生存的。此刻,它们都仰了脸,望着琼,它们定然没见过这隆鼻深目的虬髯客。那是琼在金刚家遇到的第一批诧异的目光。

窖中那几具尸体定然还发出恶臭,但琼已经嗅不到了。或者说他还顾不上管那气味,他不怕尸体。在得到金刚法灌顶前,他曾修过白骨观。他从脚拇指那儿观起,先观出一节白白的指节,渐渐上移,观出白骨脚掌、白骨腿、白骨胯、白骨脊梁、白骨胸肋、白骨骷髅。那时,他的脑中印满了白骨,后来他看任何人都只是看到一副排列得古里古怪的白骨。所以,他不怕窖里的尸体。虽然那上面还不太白净,有干肉,有新肉——大多腐烂发臭了,但他仍然不怕。他怕那眼睛红红的阿番婆。那时他不知道她叫阿番婆。但他明白这些尸体都是她的食物。

琼还看到了地上的血迹。血渗透了地,干了的血卷了起来,一层一层的,踩上去发出破碎的声音。就是从血上,琼明白了那些尸体的由来,他们定然是阿番婆弄死的。阿番婆对他们说,远路上来的,总得喝口水吧?他们于是跟了来,于是喝水。他们不知道阿番婆会在身后举起那柄沉重的硬木擀杖。那时的阿番婆还有些力气,一下,就能敲死或敲晕他们,然后将他们扔进地窖。

定然是的。琼长叹一口气。他想,人若坏时,比啥都坏。

阿番婆醒了,睁了红红的眼睛看他。她缩在旮旯儿里,看上去很小,像只怪鸟一样。她伸出那只鸟爪,想抓那把刀子。那是柄典型的宰猪刀,尖尖的,中间凹下去了,那是割了好多肉的标志。琼打个哆嗦,一脚踩了那爪子,拾起刀子,捡过自己的背囊,装了进去。他想,等过些时有了机会,他会做个火供,超度那些死在这刀子上的幽灵。他看到那些骷髅都笑了,很欢快似的。

他踩着那梯子,上了窖。窖不很深,梯子长不足一丈呢。阿番婆扑了过来,想阻止他上去。他给了她一脚,虽然不重,那婆子还是摔了过去,仍像破羊皮似的萎倒在地上。他听到她嗓中发出一声叹息般的叫,眼白翻了出来。

上到地面,琼见那窖口,正在他坐的凳子后面,一块破麻袋在一旁萎着。他于是明白了那些也许年轻的命为啥送在阿番婆手里,她只要一招得手,他们自个儿就会进了那窖的。河滩里虽有尸体,在腐烂之前,它们虽然也能解饥,但阿番婆是没气力弄来它们的。他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天空的太阳很虚假,没多少光,只是个亮晕。琼摸摸还有些木疼的头,长叹一口气。

屋里到处是灰,炕上也一层碎屑,说不清是啥,想来会有骨头渣之类。琼也懒得去看,他很想偎在那堆棉絮中睡上一觉。他长长地打个哈欠。他觉得睡意网一样罩了来,他明白那是睡魔在作怪,就恶狠狠呸了一声。这是有名的“呸”字诀。久爷爷传的椎击三要诀中有它。那短而亮的呸声一出口,睡魔立马溜远了。

他很想在屋里找些吃的。但知道要是还有吃的,阿番婆也不会抡擀杖的。他只好出了屋,走进村子。地上溏土很厚,他踩上去,像在云中漫步。他先是站到一个高处,他想找一个寺院。一个云游的僧人,到一个地方,定然要先找寺院的。他终于看到了一个飞檐。他走向了它,一种清凉溢满了心,就像迷路的羔羊终于发现了久违的羊圈。

老僧欣慰地说,你终于回家了。

琼问,舅舅,你还那样,没显老。

老僧笑道,有老的,有没老的。身子虽老了,但知道身子老了的那个东西没老。

老僧正在炉上熬榆树面糊糊,那味道很熟悉。虽然他知道很不好吃,但胃还是强烈地蠕动了起来。老僧望望他,不语,却倒过半碗来,琼一吸,那黏液竟全部进了胃。他觉得吞进了一个烧红的石头,不由得大叫。

待那疼缓和了时,他便想起了阿番婆。他怕自己那一摔会将她摔死,要那样,就杀生犯戒了。他于是讲了自己的遭遇。哪知,老僧只是神秘地笑着。

老僧说:那阿番婆,已死了一月多了,还是我念经超度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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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在金刚寺里栖了身,也叫挂了单。天下僧家是一家,只要是寺院,他都能住的。只是这寺院已算不上寺院了,大雄宝殿被拆了,梁木们都当了烧柴。佛像们也烂的烂,坏的坏,它们也龇着牙叫苦。更没有香火,连村子都快死了,哪有供僧的气力。但寺院里还是比别处好过些,因为寺里有好些榆树,剥些皮,磨成面,就能弄出黏黏的东西。琼有了经验,喝那东西时格外小心,生怕不留心一吸,那一碗黏物全进了肚里。

家府祠跟金刚寺在同一个庄园里,这儿便比村里热闹些。谝子们时不时就来这儿商议大事。那时,他们就会端来几块饼子或是别的吃食。这不是供僧,这是在塞和尚们的嘴,怕他们把偷嘴的事传出去。做这些事时,谝子定然不乐意的,这也许成为他以后斗吴和尚的起因之一。

庄园在村子高处,独立于民房们之外,对谝子们来说,当然是好地方。寺里只有老僧,以前有好几百和尚,但在宗教改革后都遣散回家了。偌大的寺院空旷极了,要不是谝子们常来这儿,寺院也就死了一样静。

琼对好些人讲过阿番婆的事,他们都鬼鬼地笑,都说她死了,都说她死前眼红红的,都说她是叫烧死的,但究竟是啥烧死的,谁都不说。对此,琼半信半疑。有时,他也怀疑那是个梦,但他仍老在村口见那老婆子。

这天黄昏,阿番婆又领着一个乞丐进了屋。当时,金刚家是凉州最富的地方。它没有一个去外地讨饭的人,想活命的乞丐都往村里涌。阿番婆阴阴地望了琼一眼,将那个乞丐领进了家。

琼连忙去找老僧,说不好了不好了,阿番婆又要害人了。老僧眯了眼,冷冷地望一眼琼,说,你又眼花了。我说过,她早死了。琼当然不信,他飞快地跑到村口,他见到那婆子的影子在拐角闪了一下。琼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他捡块石头,跑向阿番婆家。果然,那乞丐正在喝水,阿番婆正举了擀杖。他发现阿番婆比上回强壮多了,那一杖下去,说不定乞丐会脑浆迸裂的。琼便扔过石头。石头发出汽笛般的啸声,狠狠咬在阿番婆皮包骨头的脚上,干炸炸的声响一下撑满了屋子。阿番婆翻着白眼叫,老娘愿帮人,关你屁事?那乞丐也恶狠狠瞪他。琼说:你快跑,这是吃人婆。乞丐疑惑地望阿番婆,阿番婆说那是个疯子。乞丐便又瞪眼了。琼说,你瞧。他上去,一把扯过那盖洞口的麻袋,一股恶臭扑了出来。

乞丐这才信了,扔下碗,逃了出来。

琼见阿番婆一下子萎在地上。她呻吟道,我三天没吃东西了。

琼很难受。

出了门,见那乞丐已逃向村子。但怪的是,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乞丐。

远远地,见老僧正在望他。

琼跟雪羽儿的故事,便从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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