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偷青 3

雪羽儿娘俩被揪了进来。我拼命地叫,那大豆角是我摘的,是我摘的,但没人理我。我当然知道他们为啥不理我。我知道定是那些饿死鬼们捣的鬼。他们将大豆角幻化成了“霉头”,我又将真正的“霉头”送进了雪羽儿家。记得不?那时我叫:“我给你们送霉头来了?”按凉州人的说法,这话是不吉的。你也知道,这也算坏了缘起,我真的将霉头送进她家了。我明白,那谝子和族丁,也定然在偷偷地窥视我的行为。他们和那群饿死鬼一起,导演了这个阴谋。

我拼命叫:是我摘的!是我摘的!你也听得出,我没说偷,而说摘,这说明我确实是无意的。但我还是有些心虚,不知你发现了没有?我溜出雪羽儿家走向麦地的那一节的第一句是“我去偷青”。莫非,我真是专门去偷青的?别问我,我不知道。你知道,有时候,我总是糊里糊涂的。

雪羽儿惨白了脸,妈却木着。她总是那样。经历了太多事情的妈总是那样木着。也许,世上已没有能叫她不木的事了。

雪羽儿应该揭露我的。我想,我毕竟是个孩子,她只要一说,也没人把我怎样。至多,我会挨一顿打。也许是爹妈打,也许是村里人打,都一样。但打了也就打了,我还不到戴贼帽子的年龄。可她不说,我死命叫,可没人理我。我看到妈睁了瓦坨儿大的牛眼瞪我。她定然信我的话。她知道我连命都会给雪羽儿的。她一定忘不了,某夜,我甚至偷了爷爷从掌柜家偷来的一个金蛤蟆溜出去想给雪羽儿。那是个真正的金蛤蟆,给它口中一灌水,它就会撒尿。我将它给了雪羽儿,哪知雪羽儿又还给了我妈,害得我挨了一顿鞋底,屁股上青了好些天。妈当然信我说的话。妈恶狠狠过去,像老鹰叼小鸡一样,将我一把揪了,拧了我的胳膊,并在我嘴里塞了一团布。我怀疑那是一只臭袜子,当然也可能是妈的头巾,但绝不是裤头子,更不是乳罩。你知道,那时的凉州女人是不用乳罩的。喂孩子时,她们揪出牛一样的**,扯得长长的。天热时,妈会光了身子,将那长逾一尺的往肩上一扔,像背着两只庥满垢甲的肉口袋。

谝子开始了第一个发言。他的语气很硬,凉州人将那种语气叫“牙霸口气”,就是那种硬怪怪的味道。那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他说:“吃屎的还把拉屎的拿住了?”后来,县里管教育的臧胖子就用这话训属下。再后来,它便成了凉州官员的口头禅。我听得出其中的弦外之音。他定然在骂雪羽儿不识抬举。女人们于是开始了叽叽咕咕,她们当然明白谝子的话。此前,一听这话,她们夹得多紧的腿也会放松的。臧胖子的女人甚至老去找谝子,她曾悄悄对人说,叫谝子一弄,她才知道了女人是咋回事。她甚至要和臧胖子离婚,谝子一喝,她立马露出了忏悔的笑。

咦呀,激情燃烧的岁月。

你别笑。

谝子话音才落,宽三便跳了出去。他咬着牙,恶狠狠扇出几个耳光。雪羽儿妈便一头栽到地上。雪羽儿抹去嘴角的血。她没去扶妈。她知道,一扶起来,又会叫打倒的。

宽三最爱打人。无论在家府祠里修理谁,第一个上去打人的总是他。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于是就跟了谝子,在大墩槽里干没本钱的买卖。你忘了,就是黄羊镇南面的那个?对了,就那个。那儿很深,路旁是山坡。后来,修公路时垫高了。没垫高的那年月,赤贫的宽三们就在大墩槽里举个菜刀,瞅那单身的过路客。人多他们不敢抢的,他们没好枪,没利刀。对了,你可以称他们是穷恶霸。

你定然看过《悲惨世界》,你一定记得那对贪婪的穷夫妇,就是收养柯赛特的那两人。你于是知道了贫穷跟德行无关。世上有好多很穷的但很恶的人,凉州人称为“穷恶霸”。那《水浒》上叫杨志一刀剁了的牛二就是这号人。凉州有好多这样的人。在某一个历史时期,你定然会遇到一群这号人。他们会串通起来,像大墩槽里的穷恶霸一样。好多优秀的凉州儿女就是叫他们扼杀并葬埋的。不过,你也别在乎他们。你当然知道,他们人数虽多,喧嚣无比,但他们仅仅是一地的落叶,岁月的秋风一吹,他们就踪迹全无了。你面对的,其实是一个巨大的虚无和空旷。记得那句话不?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若是有几只脚印,还不是你的几本书吗?

要不是你,那雪羽儿,也会被岁月埋了的。

宽三是你忘不了的一个人。雪羽儿也忘不了他。多年之后,她在祁连山下的山洞里修炼时,每天都会做一件事。是的,她在为谝子和宽三们消罪业,这是菩提道《修心八颂》的内容,叫“亏损我乐受,利益供养他”。她将宽三们所有的罪业摄取来,以空性光明化解了,并将自己的修炼功德回向给他们。后来,宽三竟得了善终。在八十四岁那年,他还能轰轰隆隆地吃上一脸盆泡着馍馍的拌面汤。他跟三岁的公牛一样,周身散发着雄突突的气息。他唯一的毛病,就是怀疑他八十二岁的患着哮喘的老伴跟七十五岁的瘸拐大私通。他每天都在叫,呀,瘸拐大又上了那老妖的炕了,抓流氓呀。于是,每天早上,儿媳们都会吃惊地问他:

“你为什么还不死?!”

宽三手重,每次家府祠斗人,只要他一出现,准能大放异彩的。要知道,雪羽儿在村里人眼里,是巫婆或鬼魅般的人,打她是从不曾有过的事。连谝子都用赞许的眼神望宽三。不过,偷了青被教育的又不是她一个人。雪羽儿蝎虎子挨鞭子也得忍着。

记得,那是第一次开雪羽儿娘俩的批斗会。最难忘的节目就是宽三的几个耳光。飞贼雪羽儿的名声很响了,有好长一段时间,区公所都要点她的名。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飞贼雪羽儿又犯了事。

不久,雪羽儿偷来了第一只羊。因为,她妈的腿已肿了。她连一块土坯也跨不过去了。

雪羽儿知道,她妈快要死了。

要是雪羽儿知道她妈会在后来的日子里受那么大的罪,她也许就不会去偷羊的。她的孝心,使母亲经受了人类不该忍受的痛苦和耻辱。

www.youxs.org

雪羽儿偷羊的夜里,天上定然悬个月亮。那是雪羽儿的风格。都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但那是对于一般的贼。雪羽儿是贼神。雪羽儿总是在有月亮的晚上行事。她说明人不做暗事。雪羽儿想偷的东西,谁也没法守住的。阿甲还讲了雪羽儿的许多神奇,比如,她娘要是想吃兰州的包子,雪羽儿就一扭身去了五百里外的兰州,提了那包子回来,一揭笼,包子还冒热气呢。一天,谝子去凉州城,半路碰到雪羽儿。谝子装作没看见,一打马,箭一样飞向百里外的凉州城。哪知,一进城门,雪羽儿正在城墙上望了他抿嘴呢。谝子就想,这号人,神出鬼没的,迟早得收拾掉。

关于雪羽儿的这号故事,有好多呢。

那个明亮的月里,雪羽儿出了明庄子。从山坡上望下,村子已死了,没一点儿人声的。但月亮贼亮着。下山风呼呼个不休。娘想吃个肥羯羊,雪羽儿瞅中了家府祠公共的那只。村里虽也有养羊的,但那是私人的。雪羽儿不惹穷汉人。她只想背家府祠的公羊。那羊是头羊,引了好多种。每次放牧时,那曾是骚胡的羊就要追母羊,那肥大的身子总要压了母羊放骚。谝子也一样,只要他瞅中的女人,没有脱手的。某年,谝子私心里还想拥有以前千户的特权,就是想霸占所有新娘子的**权。以前,谁家结婚时,千户都要先装三天新,就是先睡三天新娘子。后来,那个叫左宗棠的人一来,一摆手,说算了,这才算了。这谝子,却贼心不死,想将那埋了的特权掘出来。阿甲说,要是谝子真那样做了,雪羽儿会揪了他脑袋的。

雪羽儿下了山坡,像鬼影子一样飘向村庄,没一点儿声音。《空行母应化因缘》中说她的师父是久爷爷,是个高人,曾在金刚洞中修炼二十多年。久爷爷精通武艺,擅长轻功,踏雪无痕,还会隐身法呢。据《遗实历鉴》记载,久爷爷年轻时,老是到皇宫去玩女人,每夜,那些独守空房的宫女们总在睡意蒙眬中觉得有人上了她们的身子,弄得她们神清气爽,快乐无比。她们总以为做梦,后来竟生了一大堆孩子,这才泄露了天机。皇帝派了几万兵丁围了皇宫,叫人举矛,四面乱刺,差点儿将会隐身法的久爷爷弄成刺猬。为了活命,久爷爷暗暗发愿:若是这次能活着出去,定然改邪归正,投身佛门。就这样,在佛菩萨的保佑下,久爷爷活了下来,修成了有名的成就师。

当然,这是一个传说。

《金刚家训诂》中也说,久爷爷四大皆空,征得究竟后,别的“牵挂”都“了无”了,只有那一身武艺他割舍不下,因为他曾答应他的武艺师父,一定要将那绝活传下去。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能像骒骡子的水门忽而正忽而反。一天,他开始闭关修炼一个法门,叫本尊神给他送来个徒儿。闭关修了七天。第七天上,雪羽儿妈正带了娃儿在田头薅草,忽然过来一只狼。那狼直溜溜扑向婴儿。妈眼尖手快,一个饿虎扑食抢了婴儿在手。狼却不走,狼视眈眈。女人取下头巾,在头顶一圈圈抡。这是金刚家都知道的对付狼的法儿,说是狼既然是土地爷的狗,就有狗性,狗不走刀路走绳路,最怕绳子。狼定然将那头顶飞舞的头巾当成了绳子,再也不敢前扑了;却也不走,只眯了眼,定定地瞅女人,待得她稍一缓,就唬一声。那女人舞了半天头巾,胳膊都抡肿了,嗓子也喊哑了。好容易,才见有人转过了山脚。女人于是喊:“救命。”话没落,狼一扑而上,抢了她怀中的雪羽儿,一溜烟不见了。阿甲说,那狼就这样把雪羽儿叼给了久爷爷,雪羽儿这才练成了鬼影儿一样的轻功。

瞧她那样子,哪像个肉身子?明明是一缕烟呀。那烟飘进了羊圈,罩了那肥肥大大的羯羊,飘了出来。背了那百十斤,墙上却没留下一点儿印迹。

就是在这一点上,谝子断定:那事,必是雪羽儿所为。

但你知道,阿甲是个妄语的神灵。信了他的话,会耳聋三天呢。

www.youxs.org

阿甲说,雪羽儿偷羊是蓄谋已久的。为了证明他的论点,他讲了另一个故事。

那是个盛夏的太阳天,几大堆云在山坡上飘,阿甲说,你当然知道,那是羊群。阿甲总爱故弄玄虚地用些比喻,没治,越是那号没文化的人,越爱这样。阿甲不高兴了,我咋没文化?我说,谁又说你来?我说的是没文化的阿甲,你是有文化的阿甲。阿甲仍是不高兴,说世上虽然有好多阿甲,但你只要当着他的面说阿甲,就等于说他。

那天,天很热,你知道,天越热,羊越挤紧,就挤成一团撕不开的毛了。放羊娃都溜到阴凉里去了。那“头羊”骚胡却**了,开始追母羊。平日,放羊娃都希望骚胡追母羊,叫它下些好种。村里有些大羊都是“头羊”下的种。那“头羊”虽不是谝子,却享受着每只母羊的**权,谁叫人家是“头羊”呢。“头羊”必须个儿大,力猛,最好是骚胡,因为只有骚胡才有激情活力,才好管闲事,才管得住那些乱跑乱窜的贼羊们,才能在公羊大战中战胜对手赢得“头羊”宝座。世上啥都一个理,谁的力量大谁就是爷。每到天热,“头羊”就要骚情母羊们。当然母羊们也愿意叫它骚情。瞧,一只美丽的母羊逃了出来,你知道,那是它自愿逃出的,要是它不逃,“头羊”是没法骚情它的。母羊风情万种,咩咩直叫。那叫声温柔之极,别说头羊,连铁心男人也会给化成水的。“头羊”于是气势汹汹地追了去。接下来,你定然以为会发生啥故事了。你猜对了,当然要发生故事,但不是你想的那种骚胡强暴母羊的故事,而是另一个故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骚胡正要往美丽的母羊身上跳时,雪羽儿冒了出来。真是冒了出来,我根本没见她走来或是飞来,她已经按倒了头羊。只听那羊咩咩地叫着,它定然也知道后面的故事,想叫谝子来救它呢。这时,谝子正在天女家呢,他正按住了天女的**。他也听到了“头羊”的呼唤,但他当成了天女的呻吟。忽然,他捂住下身蹲了下去,惨叫不已。山坡上,雪羽儿正捞出头羊**那一跑就乱跳的卵蛋,举个板板石头一下下砸。头羊疯狂地扭动着脑袋。这号事,村里人老干,叫捶羊。我看到那“头羊”忽然变成了谝子。我明白,它定然是谝子的替身,或是谝子是他的替身,反正两个都在叫。天女吓坏了,系好被谝子撕开的衣服去叫人。等大夫王麻子赶来时,谝子已经疼昏了。听说,自那后,谝子虽没成阉人,那羊却成了羯羊。

但这事,我没给人说过。你知道,我不是个多嘴的神。不过后来,村里再也生不出大羊了。

因为那“头羊”不再放骚,从此吹气般上膘,直到雪羽儿飘来的那夜。

次日,谝子害了阴病,老流白色黏物。他请人算过一卦,说是叫人下了镇物。镇物是啥?没算出来,但定然是一种有邪力的东西。还算出,那下镇的跟偷羊的是一个人。这等于告诉了谝子,那是雪羽儿干的。

自那后,雪羽儿就成了谝子最大的仇人。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