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梦魇之“诛法” 1

仿佛,已有千年,

焦渴的心灵总在期盼。

期盼一缕清风,吹去我心头的热恼。

期盼一份智慧,洗去我无明的云翳。

期盼斩断生老病死的绳索,

期盼彼岸的生命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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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一书由诛法开头。诛法等于是“杀法”,也称“降伏法”等。《诅咒实录》里,有增息怀诛四法,可以增寿益,息灾星,怀敬爱,伏魔军。诛法专用于降伏仇敌。前边讲过的热罗上师就精于诛法,一生里诛死了许多逆历史潮流者,但这“诛”不用刀枪,只举行一种仪式。被“诛”者的虽死了,其神识却被超度到了净土。

所以,诛法也称杀度。

《梦魇》中诛法的起因,是村里的张屠汉偷了“舅舅”的东西。从《梦魇集注》中得知,那时,“舅舅”被别人邀请到外村作法事,因路远,没于当夜返回,张屠汉便趁机偷了和尚的东西。按《梦魇集注》的说法,在村里人眼中,这是大逆不道的行为。据说:偷僧人的东西,是要入地狱的。但屠汉之所以是屠汉,就在于他根本不去考虑啥“罪业”之类,否则,他也不会杀生了。因为杀生同样是罪大恶极的。

《梦魇》内容很混乱,分不清写的是西夏还是当代,也弄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幻,书中内容和人物也混沌一团,自相矛盾。但据后来的《金刚家训诂》称,它还是反映了“金刚家”的许多真实,文中的主要事件是父亲谝子——我一直没考证出他跟本书后文中的“族长谝子”有啥关系?——和妈抢夺儿子琼,妈想叫他出家当和尚,爹却想叫他当强盗。围绕这一事件的,还有许多人物和故事,比如阿甲的死、两个部落的纠纷等等,只是其信息很零散,并且被罩进了梦魇般的迷梦里。幸好有了可以参照的另外几本书,我们才看到了许多不易看到的景致。

只是,我一直没有弄清,《梦魇》中的琼、阿甲、雪羽儿等,跟其他书稿中的同名人物究竟是何种关系?他们虽然有着相同的名字,但似乎又有着相异的人生轨迹。为了避免诸多的考证和诠释麻烦,我更愿意将《梦魇》看成“形而上”的生活。它类似于科学家说的“负宇宙”,是世界这幅“织锦”的另一个侧面。

顺便提醒的是,《梦魇》似乎不太好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为了使它相对能被人接受,笔者已将一些很生僻的语言转化为白话文了。

下面,我们进入《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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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狼又出现了,凝在远处的山巅上,远瞧去,很像一块黑石头。

琼说:“瞧,那狼。”舅舅说:“那是山神爷的狗。”琼说:“它可扯死了好多羊呢。”舅舅说:“那些羊,命里该遭狼口。不欠人家的命债,人家也不来讨。”

狼上头,是好大一片云,黑沉沉的,像唐卡上那个叫贡保的护法。云缝里,射出两团很亮的光,像眼睛。琼很想说:“瞧,护法。”见舅舅闷闷不乐,便长长地吁口气。山已经很绿了,草呀,树呀,都死命卖弄那绿。云气就从绿里渗出,弥漫开来,把心也染绿了。

琼知道,舅舅正心疼那锅呢。那贼胆子太大了,竟偷到在寺里当总住持的舅舅头上。这号事,第一次发生呢。

那锅,真是好锅,黑油油的,却显出光亮来,一摸,滑鱼似的。熬出茶来,味很厚。爹也眼热,爹说:“你那一堆家什,我啥也不上眼,就那锅,嘿嘿。”舅舅说:“成哩,你金盆一洗手,我就把那锅送你。”爹就笑笑:“想叫我也当那和尚,没门儿。”

爹带着弟兄,干没本钱的买卖。爹想啥了,就招呼兄弟,呼喇喇出去,呼喇喇进来,就啥都有了。爹说:“娃子,别听你妈那老妖的话。那和尚,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白吃,白喝,骗人的钱财,还窝囊。像爹这样,多好。娃子,爹好不?”

不好,琼说。

自懂事起,妈就说,爹不好,爹拿了人家的高兴,可人家,却一片哭声呢。开始,琼羡慕爹,出外,一说是谝子的儿子,谁都不敢惹。村里人也一样,一到外面,有人欺负,就说:“我可是谝子的兄弟,谝子,知道不?就是金刚家的谝子?”人就说:“得罪得罪,白长两个眼珠子。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我吧。”

爹的名头,大响呢。

可妈说:“不好。”舅舅也说:“不好。”琼就也说不好。

“咋不好?”爹眼珠子上翻,“这世上,尽是脓包,才有那么多头人、族长啥的,净欺人,你这样弱,叫人欺死呢。学了我,大碗酒,大块肉,大把银子,大堆女人。人活一世,为个啥?混世罢了,好也是混,赖也是混,不过几十年个物件,不闹个惊天动地,亏死呢。学我吧,娃子。”

舅舅说:“不学。”那因果报应,如影随形呢。舅舅老讲故事,净是因果。他出了家,有寺院,嫌烦,就在山间搭个木屋苦修。妈说舅舅修行成就了,琼不知道啥叫成就,但知道,舅舅好,村人一提,都跷起大拇指,可他的锅,照样叫贼偷了,还丢了好些东西,像金刚杵呀铃呀啥的。舅舅闭了眼睛,禅定一阵,说:“是那张屠汉偷的。”在琼的恍惚里,他似乎是向金刚亥母索要肉钱的那人。但在史书的记载里,那屠汉似乎是唐朝或是西夏的人呀。

琼跟了舅舅,去张屠汉家要锅。

爹说:“该偷。谁叫和尚骗吃骗喝呢。”村里人却说:“这贼,好大胆,偷到上师门上了。”爹大笑:“上师也是人。你问,贼敢偷我吗?”都说不敢。

当然不敢。爹手下,有百十个弟兄,枪啦,刀啦,都有。他瞅上啥,就一摆手,那刀枪就一窝蜂扑去。谁敢偷他的?

那黑狼嚎一声,声音利利地刺裂天空。好多天了,老这样叫。见了它,琼才知世上有黑狼。狐子倒真有黑的,千年白、万年黑,都说黑狐子通灵。可狼少有黑的。狼的毛色,多跟大地走,地绿了,它也绿;地黄了,它也黄;地灰了,它也灰。这黑狼扎眼,若有猎手,瞄了,一扣扳机,火蛇就会蹿向它。

张屠汉枪法好。可他说:“那狼怪,打了五枪,仍定定儿立着,一点儿也没伤,是狼神。”于是,谁都不敢再打。

但这屠汉,咋会偷和尚的东西呢?

坡上的放羊娃娃一阵嘈杂,狗也仰了脖,朝狼吠。一个说:“上师,你不是会诛法吗?把那狼诛了。”舅舅说:“人家,是山神爷的狗,凭啥诛?雪羽儿,你说,该不该诛?”那女孩说:“不该。它天生是吃羊的。饿了,就叫人家吃两只。”那雪羽儿,清灵出仙气了,神情里有越剧的风韵。琼最喜欢她。

舅舅大笑:“这话对。天生啥,总得给它个活路,见阿甲来没?”雪羽儿说:“早上还见,老拧个眉头。上师,同是出家人,咋你老是乐哈哈的,他总拧个眉头?”舅舅说:“我看开了,他没看开。他总想些不该想的问题。”

雪羽儿用那双大眼睛望琼:“晌午,你来找我,有大事哩。”琼说:“得看我有没有时间。”雪羽儿嗔道:“没时间也来。”舅舅看着他,似笑非笑。“走吧。”他说。

琼长吁一口气,把许多憋屈泄了,眯了眼,望那山。黑狼没了,山谷间的雾也没了,只有突兀的山石和半山腰的林阔。爹叫他娶雪羽儿,可他想出家。妈是想叫他出家的,出家好,跳出红尘,不惹是非。若是娶了妻,爹就会叫干他的营生,妈不愿。

离雪羽儿远些,舅舅说:“那红尘中的人多苦呀,像堕入火宅。整天为一些没名堂的事奔忙。你可要拿定主意。”琼不应,长叹一口气。

张屠汉正在打马掌铁。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西夏的装扮?他一直恍惚在琼的梦魇里。一个婆娘使劲拉风匣,风匣呼哧,婆娘也在呼哧,火苗也呼哧着上蹿。见舅舅来,屠汉一怔,却抽出块通红的铁来,抡了锤,乓乓地砸,火星就四溅了。

舅舅微笑着望他。琼想,这张屠汉,不像个贼呀?

等那乓乓声寂了,舅舅说:“别的东西,我不要了,就那锅,熬茶好。别的我不要了。”

屠汉把黑灰的铁探入火里,抹把汗,问:“啥意思?”

舅舅说:“那经,那杵,是琼波喇嘛用过的,几百年了。上回,有人出几百两银子,也没卖。还有那海螺,也是个古物。不要了,只那锅,熬茶好。”屠汉冷笑道:“我啥都没拿。”

琼想:“这样子,怕真是他偷的。”

舅舅问:“没拿?”

屠汉说:“没拿。”

“好。”舅舅说,“那我回了。”就转身。

“不喝茶了吗?”那婆娘问。

舅不应,对琼说:“夜里,你来,我给你教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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谝子和他的兄弟又弄了几百只羊,还有马,还有牛。琼回寨子时,他正分呢,一个兄弟一只,剩余的宰了,分给村里人。见了舅舅,爹说:“嘿,我也是行菩萨道呢。”舅舅笑道:“把你的肉割了,分给人吃,才叫菩萨道,你这叫强盗。”爹大笑:“听,听,这是啥话。这叫替天行道,那些富汉,净喝人血,肥了,割些肉来,叫穷汉解个馋。替天行道呢。”舅舅说:“天有天的事,你有你的活。谁干谁的,就成了……不过,你干啥,我没法管你,可别污染娃子。”

“啥污染?瞧你,连个锅都丢。宽三,你去,将那屠汉逮来,抽他三百鞭,看他还不承认?我说是他偷的,就是他偷的……哎,究竟是不是他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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