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飞贼的来历 3

雪羽儿本来不想进寺院,可你知道,凉州人的嫌贫爱富是有名的。下面讲个故事,充当论据。凉州城南五里处,有个叫牛鉴的人,此人心开十窍,聪明至极,闻一知十,满腹文章,有心上京科考,无奈身无分文。一日,牛鉴母亲杀了家中唯一的生蛋母鸡,劈了门板当烧柴,炖得烂熟,想请族人帮忙。哪知请了几十遍,并无一人上门,老妇人于是大哭。过来一人,问清缘由,说,他们不吃我吃,吃完鸡,喝完汤,将自家商铺卖了,凑成百两纹银,叫牛鉴上京,得中进士。后来牛鉴当了两江总督,牛气万分。那商家是河南人,后来,牛鉴在河南当巡抚时,跟焦裕禄先生一样,为河南人民鞠躬尽瘁,干尽了好事。所以,即使在后来很多国人都骂河南人时,我依然对河南人有极好的印象。于是,我的朋友瞎仙贾福山一提凉州人,就骂是嫌贫爱富的骚孔雀。他还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能叫聋子听音,能叫哑子说话,就是说能振聋发聩,但此处按下不表。

话说嫌贫爱富的凉州百姓不叫江洋大盗雪羽儿在家中栖身,她简直绝望了。她瞭眼四扫,满目荒凉,芦苇长过盈丈,野兽吱哇乱叫。那时的凉州城北乡多是湖滩,人烟稀罕,野兽横行,到处是死人骨头,到处是啃骨头的野狗。雪羽儿知道,那些啃死人骨头的野狗正惦记她瞎眼的母亲呢。母亲虽老,肉却新鲜,咬上一口,定然比啃那干骨鲜美十倍,于是狗们远远随了,伺机下口。我想,它们定然将雪羽儿当成了背死人的专业户了。

雪羽儿只好走向那个孤零零蜷曲在湖滩里的寺院。

那未卜先知的石和尚正等她呢。不等她开口,就推开了的庙门。那声吱呀,撕裂天空般响,把我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呢。

哦呀,吓死我了。门侧被惊醒的促织虫也这样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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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羽儿安顿好母亲,用开水泡点儿干馍馍,先喂母亲,再喂自己。松涛寺缺钱缺僧,唯独不缺干馍馍。每月初一、十五,周围的百姓都要来还愿献盘。那盘,就是馍馍,文字人叫馒头。每个盘,有十五个馍馍。那天有好多人献盘,就献了好多十五个馍馍。石和尚吃不完,就阴干了,在梁上挂个门扇,将那掰成核桃大的馍馍放在门板上,想做饭了吃饭;不想吃饭了,打点儿开水,泡点儿馍馍。谁料想,那老吃干馍馍的石和尚竟壮得像柱顶石。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多年之后,石和尚圆寂了,其弟子吴乃旦也继承了石和尚的传统,制造出许多干馍馍,吊在梁上。每次,我去他那儿接法,都会望着那半虚空的干馍馍慨叹不已,都会给他留下许多菜钱。后来,我发现,无论我留下多少钱,吴师父吃的仍是干馍馍。后来的多半生里,他就以干馍馍为主要食物,省下供养和香火钱,修了好大一座寺院。

这也是后话,按下不表。

单说雪羽儿泡点儿干馍馍填入肚囊,眯眼片刻,见夜渐深,就安顿好母亲。正要外出,母亲问她去哪儿。雪羽儿说,我去洗澡。妈说这会儿洗啥澡呀。雪羽儿说这会儿不洗,一生就洗不净了。说完,出了松涛寺。阿甲说,她像轻烟一样飞向罗什寺。他很得意这比喻。我说你得意啥呀?那“飞”字,还不如“飘”字。于是,雪羽儿就像轻烟一样飘向了罗什寺。哎呀,真是踏雪无痕,捷如飞鸟。

临行前,她向石和尚借了把镰刀。

雪羽儿伏在罗什寺海子边的茅草里。她听到月光打得琉璃瓦刷刷直响。星星们哈哈哈笑个不停,像吃了笑屁。住持僧的呼噜声惊天动地,把院落填得没一点儿空隙了。每夜都这样。好多人说住持是狸猫儿转生的,连睡觉都在念经,但一点儿也不影响人家当住持。因为他背会了四部《阿含经》,嘴一张,就瓦罐里倒核桃,尽是佛的声音,没治。这是硬头货,跟现在的美元一样,到哪儿都硬手得很。听说,连杭州灵隐寺都来请他讲经,住在一个小小的罗什寺,简直是大龙卧在虾水里了。但住持说,谁叫凉州是我的家乡呢。听,阿甲耸耸鼻头,跟你一个腔调,就会唱高调。

雪羽儿还听到好些声音,那时的凉州人睡得早,入夜不久,就进梦乡,连狗叫也显出惭愧声色,叫得有气无力。夜色于是很有力地泼向雪羽儿的脊梁骨。沙地上已泛上了凉意,渐渐往她填了开水泡馍的肚子里渗。我多想叫她填满羊肉泡馍呀,当然是西安的那种。我分明听到了她辘辘的饥肠,跟放屁一样理直气壮。但你也知道,夜行人不能饱食,就跟远行的狼不能填一肚子羊肉一样。关于腹内填满羊肉的狼的故事,我以后还会讲到。这就当个悬念吧,你别扔到了脑后。

我老想,她还会听到啥呢?我想呀想呀,想了好些,可全叫别的作家写了。我再也想不出更新鲜的玩意儿。就说,成了,雪羽儿,你别听了,你干你的正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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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那正事儿来了。

万籁俱寂里,忽听到一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就跟月婆娘放了个米汤屁一样,声音不大,也没啥味道。这是很容易被人们忽略的声响,但雪羽儿没忽略。一个白影梦一样飘了出来,月色下,透明了似的恍惚。那影儿蝴蝶般轻盈,蒸气般虚朦,美女的发丝一样搔着雪羽儿的神经,当然也搔着我的神经。要是我在野外碰到它的话,我定然当成鬼了。也许,许多传说中的鬼就是这样诞生的。

但我知道那不是鬼。鬼是进不了寺院的,有守护神阿甲呢。除非那个老和尚在行“蒙山施食”时,阿甲才放鬼们进来。那胖鬼瘦鬼男鬼女鬼小心翼翼又理所当然地进了庙门,阿甲就喜欢看那些羞羞答答的女鬼。但阿甲死不承认的。凉州人这样,凉州鬼也这样。有啥样的人,就有啥样的鬼。噢,我忘了,阿甲不是鬼,是神。别生气呀,阿甲。不过,神鬼也没啥区别,神不过是大力鬼而已,你瞪啥眼?哟,你拾了个箩儿就当个天?我尊你了你是个神,不尊你了,一顿焦毛醋弹打出去。你以为你是啥?你能给我屙金?能给我尿银?能叫我当上个科长?成了,迁就些过吧。谁不知道你阿甲是个穷大力鬼,连毛也撕不上一盘子。

继续看那影子。那梦一样的影子飘忽一阵,忽然,飘向雪羽儿的藏身之处。我以为他发现了雪羽儿,我心跳如擂鼓,像有千匹马在血管里奔驰。我完全可以将这感觉写得更浓些,又怕读者的心脏负担太重。就长话短说,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惨叫。要知后事如何,且听后面叙述。

那惨叫惊破了罗什寺千年不明的黑夜,一直响到多年后的大地震之后,因为那地震摇塌了这个名扬天下的塔。有时我想,这个连自己也无法保佑的舍利塔是如何保佑凉州不受刀兵之灾的?真叫人感动呀。它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是塔中的白求恩大夫呀。我使劲压住心头萌发的汹涌的疑云,把自己装在虔诚的模样里。这样,我才赢得了那个老和尚的青睐,他才给我讲了雪羽儿的故事。

那声惨叫同样惊醒了僧人俗人,住持第一个扑了来。他屋里的呼噜仍在响着,为了制造那呼噜,我怀疑他弄来了三十只狸猫,但仅仅是怀疑而已。住持房中一直没断的呼噜声从此也成了一个难解的历史之谜。

僧人们带来了灯火,灯光照着那个烧火的癞头僧。我怀疑他不会有癞头,我不信相貌丑陋的定然是坏人,虽然我相貌堂堂但还是对所有的丑人儿心怀敬意。但阿甲赌咒发誓说那人真是个癞头,我只好说,成哩,癞头就癞头。

那癞头僧惨叫不已。我知道他的懒筋已经断了。你要是不知道懒筋,你就摸摸脚后跟,就是那粗粗的随了你的脚丫子的晃动一拱一拱的肉条。虽然叫肉条不妥,但谁叫你不认识懒筋呢?

我还知道,那懒筋是雪羽儿用镰刀砍断的。这个故事我已听了五百遍,所有细节正自个儿往脑里扑呢。

对那个癞头僧,凉州的老人们说法很多,说他曾是雪羽儿的师兄,其武功十倍于雪羽儿。我不认同这说法。主要是我的小说中已写了久爷爷为了传承不断才叫狼衔来幼年的雪羽儿。我不能自打嘴巴,就是他真是雪羽儿的师兄,我也叫他当不成师兄。就这样。谁叫我没有世俗权力呢,正因为我没有世俗权力,我才在小说中霸道十足。你阿甲气死也没治。

但我还是采纳了阿甲故事中的有益成分,比如他说,要是不割断那懒筋,任是天王老子也捉不住癞头僧。这我信,要不然,雪羽儿何必舞弄镰刀,那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吗?据说,那和尚甚至能视百万大军如无物,能飘忽而来,飘然而去。我当然也信。

住持举了那灯,笑道:善哉善哉,差点儿冤了雪羽儿施主。

癞头僧笑道:我知道,我会栽在她手里的。

那金顶,就被癞头僧藏在罗什寺的井里。撵走雪羽儿后,住持安排,要在次日淘井呢。原来,雪羽儿早知道,那金顶,就在井里。

你猜,她咋知道?

后来,癞头僧就进了王景寨劳改农场。某夜,他趁乱逃出,找了个徒弟,授以全身本事。在某个溢着血光的早晨,那徒弟下了山,来找雪羽儿。这情节,显然已落了俗套。但阿甲龇牙道:啥不俗?要是人家割了你的懒筋,你报仇不?

我只好说,嚷啥?你大小也是个神,咋没一点儿风度?

阿甲说,在某个历史的恍惚里,有两个人正在找雪羽儿。第一个是个僧人,他得到授记,上师叫他一定要找到凉州的金刚亥母洞,那儿有个智慧空行母,若能依止,可得到肉身飞往净土的成就。另一拨是癞头僧弟子和红衣喇嘛。据说,那喇嘛的诛法火供厉害无比,每有欲诛,无不应心。某夜,这喇嘛行了一种叫“西夏咒”的火供,但怪的是,这次却没有应验。他入定观察,发现凉州某处山坳里有个老人,正朝他微笑。此人觉得蹊跷,准备跋涉千里,来凉州一会。

见我有些疑惑,阿甲解释道:啥行道,都是一个圈子,隔行如隔山。也如你们作家只了解文学圈的事,人家演员是演艺圈。还有许多个圈子,只有圈里人,才知道圈里的行情。圈外人听圈内的事,如听天书呢。

阿甲说,瞧,在无尽的沧桑中,那个破衣的汉子,一步步走向雪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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