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愤怒的乌鸦 3

雪羽儿并不知道,就在她跟乌鸦们争夺鸟窝时,谝子已带人烧了她的房子。一股腾起的黑烟巨蟒般扭动。松梁的噼啪像炒虱子一样响。这等于将雪羽儿赶出了金刚家。人们都松了口气。他们都想起了当初那个冬天的黄昏,雪羽儿背了她妈沿门乞讨的情形。那时,谁也不知道,她就是名扬凉州的那个飞贼。

阿甲说,人们不知道得多啦。他鬼鬼地问我,你知道她为啥当飞贼?我说为了叫母亲吃饱饭嘛。阿甲耸耸鼻头,你还是作家呢,这是大众的说法。告诉你,雪羽儿偷东西,啥都不为,只为了一件事。啥?偏不告诉你。除非,你皈依我。我笑道,皈依你?你都在生死泥沼里打滚呢,我凭啥皈依你?阿甲讪讪地笑了,说,那秘密,我也就不告诉你了。

我狠狠地说,老子不稀罕。

但谁也不知道,飞贼雪羽儿会住在金刚家山坡上的那个明房子里。一天,谝子进了城,对警察局长说出了雪羽儿的信息。局长却摆摆手,说知道知道,那是个义盗。至于义在何处,他却没说。

于是,凉州就有了许多传说。

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那个罗什寺金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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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羽儿终于爬入了鸟窝。远看去,鸟窝不大,近瞧却不小。她明白了乌鸦们为何拼命的原因,原来里面有一堆蛋。雪羽儿很高兴,说妈呀,有好吃的了。妈没言语,只是拌拌嘴。雪羽儿将蛋挪到一个角落,解开系腰,捧起妈,跟捧婴儿似的,把妈放在树杈里,说妈呀,那老鸹聪明得很,这鸟窝,结实得紧呀,跟你绾的麻鞋一样,一扣一环,套得很好。妈说,造孽呀,人家好好的,你夺人家的窝。雪羽儿说,你先住几日,我生个法子夺那熊窝。妈叹口气,你咋就不能安生些过?雪羽儿说,妈呀,我想安生,可人家叫我安生不?

雪羽儿把妈绑在树杈里,选个结实的大树杈,折了好些大松枝,照猫画虎,按那鸟窝的模样,做了一个大鸟窝。幸好百宝囊中有不少马尾子,或编或扎,那鸟窝便又大又结实了。就算是妈想打滚,也只能在松枝窝里滚。

那小鸟窝,就权当贮藏室了。

雪羽儿打破几个鸟蛋,叫妈张了口,倒进妈的嘴。妈一天没见汤水了,蛋才入口,就赶紧咽了。喂了几个,雪羽儿说,省着些吧。我先烧老鸹吃。她打着火镰,燃了火绒,揪一把柴草,出了大鸟窝,到了下边的丫枝里,折些干松枝,引燃后,掏出死乌鸦,烤出满天的燎毛味。

山风很大,松枝很快就燃尽了。鸟毛烤成了一块。撕去烤成块状的毛,见那肉,只是稍稍黄了一些,咬一口,见还有血丝。有心下树去烤,见那两头大熊,仍趴在洞口。它们目睹了这一夺巢大战,明白那人类还在威胁它们,就丝毫也不敢掉以轻心。雪羽儿晓得熊掌比她的脑袋结实,就拌拌嘴,将鸦肉咽了下去。一股丝络感一直滑了下去。攀了几步,进了大鸟窝,把鸟塞到妈手里,说不太烂,先囫囵半片地吃些,明日给你弄烂些。妈咬了一口,撕扯半晌,却拽不下一星半点儿,就说,我吃了几个蛋,不太饿,你吃吧。

嚼了几嘴鸦肉,出了大鸟窝,发觉天开始有了一些暗,估计要入夜了。下山风大起来。雾却散了。阴洼里,见无数动着的黑点,明白那是狼们。向家的方向望,却啥征候也望不出来。一股浓浓的悲哀漫上心头。她很羡慕那些能安稳过日子的人。但许多时候,人是由不得自己的。娘老说,石头大了转着走。那谝子,既然有天大的势力,她就避避。她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不想成为被通缉的要犯。就算她是个飞贼,吃了几只羊,也没啥。娘已经成为她生命的全部。她只想叫娘在有限的岁月里,吃好些,喝好些,仅此而已。

她发现,这地方好。野味多,只要有野味,就能活下去。那大鸟窝虽也避不了风雨,但暂时栖身还是可以的。上树前挂在丫杈里的布包在风中晃着,那里有锅碗们,还有兵器啥的。生个法儿,夺了那金刚亥母洞,娘俩活在这个没人欺没人恨的所在,怕也跟仙家一样呢。

一阵狼嚎传来,悠长的嚎。天暗了下来。看不到星星,天定然阴实了。风也不利,但树还是摇晃着。好在那鸟窝建得真结实,选的位置也好,无论风咋摇,也摇不坏鸟窝。只是小了点儿,要是她一钻入,两人就转不开身了。她很想再搭一个窝。那窝的下方,还有个三杈处,虽没有上一处好,但也很结实。她想,待消闲些再弄吧。

趁着天不很黑,她下了树,取来那个盛“家”的布袋。想到熊,她有些后怕,那些锅碗啥的,是禁不住熊一屁股压的。尤其那个铁锅,牙口不好的妈离不开它。哪怕是酸涩的乌鸦肉,只要在铁锅里咕嘟上半天,也会米汤一样好喝的。她攀上松树,把布袋扎在树杈里,取出那把牛耳钢刀。本来还有把单刀,她嫌重,埋在了大坡口的干沙中。现在,她有些后悔,牛耳刀虽利,但使起来,总不如单刀那么称心。想在野兽窝里讨生活,有那把刀,会胆壮许多的。

雪羽儿把裹着牛皮鞘的尖刀揣到怀里,抽出一根抓索。她削下许多树枝,用绳子桎梏了,弄成个窝的形状。天黑了,她想胡乱弄一夜,等到天明再说。

又进了妈的窝,听到妈发出轻微的鼾声,虽知那鸟窝结实,还是在妈的腰里加了一道保险绳,又从布袋里取来两张羊皮,一张盖妈的上身,一张盖妈的腿。然后,她回到自己的树杈里。这时,她发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本来,家里有好多张羊皮,虽没熟,但总是羊皮,她只卷了四张。要是将那十多张都拿来,此刻往树杈上一丢,就是天下最好的住所了。但那时,只图了轻,也跟那单刀埋在了一起。好在那儿是干沙,倒也不怕叫虫吃了。

夜黑透了。阴洼里一簇一簇的绿灯在晃,那是狼们的眼睛。金刚亥母洞洞口也有几盏绿灯,她知道熊也没睡,它们也定然注视着树上两个鸟人。风更烈了些,那潮湿的腥味倒闻不到了。只是胃吊得难受,她明白那是饿了。很累。山风吹在汗身上,瘆凉瘆凉的。一股巨大的静默和喧嚣从黑夜里漫过来,像酱油一样腌透了她。她想到了更深的山里的那个老头。当然,她不敢用老头一词,她叫他上师。那个人称久爷爷的老头有好多上师。每个上师都教了他绝活,每个上师都叫他一定要找到好的传人,别将绝活带进棺材。据说,他找到了好多传人,吴和尚得到了黑龙诛法;一个人称黑疯子者,得了大圆满;还有一种叫“奶格五金法”者,体系严密,犹如大树,其主干,便是光明大手印。久爷爷视其如眼眸,最后传给了一个品学兼优的僧人。多年之后,又传给一个作家。不用说,那就是我。

按久爷爷的授记,在其所有传承者中,作家最有大力,由文化承载精神,便能将真理传向法界,证悟者犹如天上的群星。阿甲说,这是久爷爷亲口告诉他的。这话我同样半信半疑。阿甲本来只是个大力鬼,因为有了久爷爷的收摄,他才由地方性守护神,摇身一变,成了香巴噶举的护法神灵。你别小看这一变化。前者是花果山上的美猴王,后者是取经途中的孙行者。前者只是妖精,后者可成正果。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名分,他才会在日后的千年里,享受到除凉州的土特产以外的其他祭祀。所以,阿甲跟我的套近乎,不无私心。要是没有我的笔,是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供养者更是寥寥无几。这时,你便明白,有时候,当个作家真的不错,因为有话语权,连那有神灵身份者,也会时不时讨好你。

不过,我又怀疑,阿甲所说的“作家”,是不是指他自己?我发现,进入角色的他,老是故弄玄虚,分明一副作家嘴脸了。果然,阿甲挤眉弄眼地说,久爷爷给过他一部经典叫《白莲花经》。经中预言,不久之后,将有一位居士出世,名叫嘉华佩瓦。这是藏文音译,意思是此人的智慧像横贯天际的彩虹,能够传承文明,阐发弘扬,与时俱进。他有大神通、大智慧、大摄受力,上至天人,下至旁生,无不受益。经中说,嘉华佩瓦虽显居士相,但也传圣教,更俱足善巧方便。所有净行者,无不得其法露,受其慈悲加持,而圆成圣道。以其慈悲,圣法得以稳固,其住世利生的期限,会延长很多年。开始,我怀疑阿甲在变个法儿奉承我,他当然知道我的法名。不曾想,讲了那授记后,他竟然怯生生问我:你能不能把我培养成“嘉华佩瓦”?我于是笑得喘不过气来。

按出世间法的价值观看,雪羽儿是久爷爷最不成器的传人。但她的名气最大,几乎所有的凉州人都知道她,几乎所有的梁上君子都敬仰她。在世俗人的眼中,她的名气甚至大过了久爷爷,因为久爷爷老是与世隔绝。虽然因为年轻时的荒唐,他泄了过多的明点,使他没有成就虹光身。但已证得长寿持明成就的他也不急,反正他也不急着死,他每时每刻都融于禅定之中,说不清已经过了多少年。听久爷爷说,空行母授过记,他的弟子会有一个证得虹身者。记得,在雪羽儿将世间法武功修学圆满的那一天,久爷爷忽然心血**,想给雪羽儿传那修习虹身的要诀。当雪羽儿得知修的形式就是像久爷爷那样长年累月地打坐时,就说:“我不想学。”

久爷爷吃惊地问为啥?为了能得到他的这类秘诀,好多人挖空心思地讨好他,但久爷爷哑巴吃秤砣,铁了心不传。他说:“狮子乳,怎能往尿壶里倒?”

可雪羽儿竟然不学?

雪羽儿说:“我要养活我娘。”这是她的所有理由。

久爷爷说:“你的娘终究会死的。”雪羽儿说:“女儿养活娘,天经地义。”

久爷爷长叹一声。他发现,雪羽儿是他遇到的最没有贪心的一个。

他说:你坏了缘起。你不该违背上师的话。

又说,坏了也没啥,缘起仅仅是缘起。心变了的时候,缘起也就变了。

又说,有一天你会后悔你曾经的拒绝。

果然,在某个夜深人静的瞬息,雪羽儿忽然发现,一个叫死亡的巨大黑洞正在望她。久爷爷知道她后悔了,却说,去吧,去寻找永恒吧。找到之后,我会传法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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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雪羽儿醒了。山风鼓荡着羊皮。凉如海水的夜气浸透了她。只有盖着羊皮的地方不冷。她估计妈会冷的。但也不后悔没拿来那些羊皮。好多时候,后悔是没用的,那就别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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