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朝圣的僧侣 2

那僧人一身褴褛。要知道,他在那条路上走了多年。那是布满风雨和冰雹的一条路。一些邪恶的神魔们都不想叫他接近凉州,他们不希望世上多一个能证悟空性的人,他们更希望世上多一些贪执者,这样他们便有了更多的眷属。于是,他们圆睁着眼睛在红尘上搜寻,一旦看到有心向上者,便使出所有手段来破坏其信仰。

那僧人明白这一点。

有修行基础的僧人甚至看得见恶魔们的狞笑或媚笑,前者威胁,后者引诱。更多的时候,恶魔的恶行是借助大自然来完成的,比如风暴,比如冰雪,比如炎热,比如由它们引起的疾病。据说僧人大病三十六,小病七十二,还有一百零八次小毛病。这当然是传说。不过,你要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世上没有白吃的宴席。你要想取得惊人的业绩,就得经受惊人的磨难。关于这一点,孟子说得很透彻:“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不过,那僧人从来不认为自己经历了磨难。他一直认为,他是在享受。这当然不是作秀,因为磨难从来都是最好的助缘。

就这样,他一步步接近了凉州。

即使在行走中,他仍然观修着他的本尊。据说他的所有念诵,就是在旅途中完成的。这一点,你与他有相若之处。你当然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于是,我看到有一片祥云,正冉冉着移向凉州。

我认为,你的成功,也得益于僧人朝圣般的生命历练。

其实,我甚至分不清你和僧人的真正区别。

我不知道僧人的这次旅程经历了几年,他自己也忘了。只记得启程的那天是阴历二十五日。那天,许多行者都在做一种会供,供养金刚亥母。那天,正在打坐的雪羽儿忽然醉了似的,体内充满了暖融融的大乐。她问久爷爷这变化的缘由,久爷爷只是神秘地一笑。

那天,我也是神秘地一笑。

僧人的选择决定了行为,他的行为又构成了命运。

瞧我,又在饶舌了。个别盲目的批评家,定会说我抢哲学家们的话语权了。

他们当然不知道,我的话语,是我的行为之一。它跟我的其他行为一起,同样构成了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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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羽儿去看久爷爷。因为她预感到了一种不祥。那天早上,她打坐时,忽然发现供养水变成了血。

雪羽儿给妈煮了好多黄羊肉,连那肉汤,一同端上树去。妈可以吃两天。她还在树干上弄了许多辛辣之物,以防蛇们爬上树去。

然后,她安顿大蟒,叫它们别老是睡觉,替她照看母亲。她曾跟久爷爷到过印度,朝拜过金刚座。那儿有好多饲养大蟒的人家,专门叫它们看小孩。大蟒跟大象一样,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只要人类把它们当成朋友,它们就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然后,雪羽儿走进了深山。

深山的特点是人迹罕至。那树,那草,跟老山里一样,只是深山里野兽更多,雾更多,更幽深而已。我原来以为,久爷爷一定住着山洞,等我跟着雪羽儿的脚步去看久爷爷时,我才发现,他住的是木屋。

在一处绿色最浓的地方,有个木屋。当然你看不出那是个木屋,上面充满了爬墙虎之类的植物,它们将所有木色都盖了。奇异的是那儿有只小鸟,老在叫“奶格玛”,据说已叫二百年了。所以,当你听到“奶格玛”时,你就应该知道,快见到久爷爷了。

久爷爷的屋里应该有好多皮货或是织毯们,跟你后来在许多活佛的囊欠里看到的那样。久爷爷的名声天摇地动,其住处应该有华贵的外现。可是没有。那屋里只有非常简单的灶具,上面落满了灰,还有一个巨大的柜子。久爷爷的卧具就铺在柜子里。我之所以没把那柜子叫成棺材,是怕你说我故弄玄虚。但事实上,那柜子,就是棺材,只是比一般棺材大些,是柏木做的。山上多松柏,做个柏木棺材当然不难。那棺材没有上漆,但是油油的比上了漆还光滑。就是在这一点上,我发现它似乎历史悠久了。没人知道久爷爷活了多少年,村里好些老年人在小时候就听说过久爷爷的名字。当然,他们心里的久爷爷仅仅是个符号。

久爷爷是个古老的传说。

久爷爷老在棺材里入定。一天,久爷爷煮山芋,在等山芋熟的间隙入定了。等他出定时,山芋已长了黑毛。这是雪羽儿老想到的事。那时,她以为久爷爷死了。她走出深山,去找一位师兄。师兄笑道,你回去,拿个磬儿,在他耳旁一敲,他就活了。就这样,久爷爷看到了长了黑毛的山芋,但他只说:你捣啥蛋?又入定了。

在山里的时候,久爷爷叫雪羽儿老和植物说话。久爷爷说,她的一位师兄,曾在这儿待了二十年,出去时,已成了哑巴。那时,跟植物说话,成了雪羽儿每天的功课。后来,她发现,植物也是通人性的。每到她说话时,植物们都兴奋地颤抖。听她说话的植物长得格外好。一见她,它们就笑。

瞧,这次她来,植物们都笑了。

雪羽儿进了木屋。木屋里到处是尘灰。她知道久爷爷又入定了。久爷爷坐在棺材里,凝成块石头。久爷爷的头上堆满了鸟粪,也许是一只小鸟想在他头上垫个窝,努力了许久,终于放弃了。久爷爷结印的手上满是灰尘。她很怕久爷爷真死了,但她知道久爷爷不会死。他是证得了生死自在的瑜伽士。除非他厌倦了红尘,他才哈哈一笑,说一声解脱啦。

其实,真的解脱是与死亡无关的,心无牵挂时,就是解脱。雪羽儿明白这一点。所以,牵挂母亲的她,知道自己还没解脱。要是她现在死了,仍然不叫解脱。死是跟解脱无关的。

久爷爷说他现在不死。他说他不死,谁也别想叫他死。他说,风雨雷电随身带,我命在我不在天。

雪羽儿清理了久爷爷身上的鸟粪和灰尘,举了磬儿,一敲,再一敲;好一会儿,久爷爷核桃皮般的眼皮蠕动了,掉下许多灰尘。他咕哝道:“水就是血,血就是水,惊慌啥?”说完又闭了眼。

雪羽儿又敲那磬儿。过了许久,久爷爷才睁了眼,说:“也罢。去,拿我的尿壶来。”

雪羽儿拿过那个锈迹斑斑的尿壶,尿壶很轻。里面的**早蒸发一空了。

久爷爷接了,他边咕哝边摇,摇了一阵。壶中传出一种**的声音。雪羽儿见怪不怪。以前,她见过个求长寿的人,就喝过久爷爷尿壶中的**。那人算过五十次命,都说他活不过那年的五月十三,他就来求久爷爷。久爷爷就这样摇尿壶,从空尿壶中摇出了琥珀一样的**。那人喝了。关于他的故事,你定然也听过。在一百零三岁那年,他的儿媳嫌他老而不死,不给他吃。趁着儿媳上地家中无人之机,他解下系腰,在梯子上上了吊。据说,他本来能活一百八十岁的。死后,他阴灵不散,村里人便老见一个白胡子老人在哭。后来,还是久爷爷收摄了他,封他当了村里的守护神。

雪羽儿在门外的小溪边洗了碗,递给久爷爷。尿壶便流出了琥珀般的**,稠稠的。据说,那是甘露。

我不知道雪羽儿喝没喝它。

雪羽儿在那个木屋里待了一天一夜。

据说,她也是入了定的。

据说,她后来历经磨难而不死,就得益于甘露的加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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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光明中,雪羽儿又见到了那个僧人……他赤着脚,孤零零走在山道上。他的脚早烂了,每走一步,地上就印着一个血印。我知道,要是这样走下去,他的血会流光的。

他真的很瘦弱。

他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爬起。你在电影里老看到这类镜头。

你后来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脚下的路再长,也长不过跋涉的脚步。

僧人定然也知道这句话。

他定然在想,就这样走呀走呀,总有一天会走到凉州。

他更可能什么也没想,他仅仅是在走。他的走就是目的。

在证悟了空性的人眼中,无处不是凉州,无处不是圣地,但他依然在走。他正是在走的过程中,一步步成为真正的自己。要是没有这“走”,他仅仅是一个寻常少年,只会牛一样劳作,然后牛一样死去。他像苍蝇飞过虚空一样,留不下一点儿痕迹。

但他终于这样走了。

他于是走出了自己。

据说,在一处山洼里,他遇到了一个卖烧饼的老婆婆。她举个烧饼,说:只要你答出我的问题,就可以得到一个烧饼。我还可以给你一双鞋子。

她问:“你们不说诸法无我吗?那你解脱个啥?”

僧人答了,用唯识宗的说法。

老婆婆却冷笑了。

她又问:“你们说诸行无常,那你追求的涅槃是不是也无常?若是无常,你的追求有啥意义?若是有常,还‘诸行无常’吗?”

据说,僧人没有答出。

据说,虽然没有答出。老婆婆还是把烧饼给了僧人。僧人没有接受。

据说,那个老婆婆也叫阿番婆。

据说,僧人萎然坐在地上。他忽然不想再走了。

据说,那是他一生里最大的一次考验。它比雪灾、风暴甚至死亡更可怕。

据说,他在那个山洼里躺了三天。

数日间,他苍老了十年。后来的唐卡中,他的额头上有了三道皱纹。阿甲说,他的皱纹和你的胡子一样,成为一种符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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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甲说,在雪羽儿的又一个梦光明里,那僧人终于从山洼里爬了起来。

天灰蒙蒙的,我该说“太阳是个黑球”,可别人已这样说了。

是的,僧人看到的太阳,真是个黑球。一切都灰了,万物都失去了色彩。

真的,他像变成了色盲,感受不到一点儿色彩。那是幻灭和绝望交织的感觉。你会发现万物都在冷冷地望你,一脸漠然。

后来,许多人认为,那老婆婆是魔的化现。僧人甚至也这样认为过。但我知道,她又何尝不是佛的化身呢?

她破除了僧人关于生命意义的执著。

从绝望中爬起来时,僧人想,管它啥意义,走就是了。他的所有力量,仅仅是这样一句话。

他忽然发现,他以前追求的涅槃,也是一种执著。而解脱的真正意义,是破除所有执著。

他于是说,走吧。

他想,他生命的目的就是走。或者说,他的走本身就是目的。它已超越了目的地凉州,当然也超越了金刚亥母洞。

在雪羽儿的光明梦境中,那僧人就是这样走进凉州的。

那时,她还不知道她会跟他相偕着走进历史。

在她的印象里,自西夏开始,他就一直在走着,不知道他何时走进凉州?也不知道他是否离开过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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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羽儿告别了久爷爷。

我很难描述她的心态,就像筷子测不了大海一样,我也不知道雪羽儿想些什么。我仅仅是在推测。我想她的心定然像无云翳的晴空和无波纹的大海。定然是这样。

只是她还有牵挂。许多时候,牵挂既是痛苦,又是幸福。

说穿了,许多人的“了无牵挂”,其实是最大的牵挂,他们定然牵挂那种“了无牵挂”。就像琼牵挂金刚亥母洞,就像你牵挂文学,就像雪羽儿牵挂母亲一样。

你们跟别人不同的是,除了那该牵挂的之外,你们“了无牵挂”而已。你们用一个牵挂取代了所有的牵挂,就像释迦牟尼用“普度众生”的牵挂取代了其他牵挂一样。

阿甲说,那唯一的牵挂,就成为你们活着的理由。

那天,那僧人忽然失却了理由。他失却理由的时候,雪羽儿正在久爷爷那儿打坐。在澄明之境中,她忽然读懂了僧人。

她忽然流泪了。这是多年来从不曾有过的事。

她还发现了一团大火。但她一直认为那火是自己观修的大火。这天,久爷爷给她灌了五大金刚合修法的顶。那法门,来自那位叫奶格玛的智慧空行母。后来,在经年累月地观修它的过程中,我证得了光明大手印。五大金刚的四周,便是燃烧的智慧大火。她以为,那澄明之境中出现的火光,也是心的显现。

是的,那火是心的显现。这世界,啥不是心的显现呢?

雪羽儿还将那忽然流出的泪,当成了悲心的显现。这也是对的。当一个人忽然泪流满面时,他定然会被某种东西感动。那感动,也定然会使他生起慈悲之心。

雪羽儿还感到了焦急。她于是想到了母亲。她走出了那木屋。她没有拜辞久爷爷。按惯例,你不能在离开上师时磕头,否则,今生里,你将再也见不到上师。

雪羽儿急急地踏上了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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