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夜里的蚕豆声 3

舅母的身影很高大,雪羽儿知道是自己睡倒的缘由。要是她站起来,舅母也不过是平常的身坯。她想,舅母为啥这样做呢?但答案明摆着。舅母的脸上写着犹豫,她定然也在斗争着自己。她知道舅母不喜欢她,但舅母毕竟是舅母,何况她是给她家送狼肉来的。听得舅舅翻了个身,她知道舅舅醒着。听得舅舅悄声问,你真胡来?舅母没答话。舅舅就啥话也不说了。雪羽儿想,要是舅舅没醒来多好,他没醒,自己还有舅舅;他一醒,这一生她就再也没舅舅了。听得舅舅又说,不要叫丫头受疼。雪羽儿想,他总算还记得自己是外甥女儿。又想,他们为啥不想想自己睡没睡着?忽然,她发现不知何时,自家脖子里已多了道绳子,一端在舅舅手里,另一端在三个娃儿手里。他们屏了息,他们时刻准备着。要是一见她醒来,他们定然会用力的。雪羽儿想,三个娃儿也没救了。她这才明白,舅母方才的那阵呵气,定然是在叫醒娃儿们。

舅母举了石头,她举得很高,她憋着气,这样她可以使出更多的力气。舅母的眼睛睁得很圆很大。雪羽儿记得,她的眼睛本来只肿成个缝儿的呀。看来,一切都是迷惑她的。夜空里忽然显出一些陌生的面孔,都在朝她笑。雪羽儿明白了,他们定然也死在舅母的姜锤石头下了。她想,怪不得别人家死了那么多人,舅舅家却只少了一个娃儿。她忽然明白了,那些死去的男人,定然是舅母的相好。他们被舅母哄上床后,就在姜锤石头的呼啸中进了阴司。他们都是风流鬼。他们睁了色迷迷的眼睛望雪羽儿。他们或是想找替身,或是在等雪羽儿进入他们的世界后再强暴她。这一想,屋里竟多了好些人,他们都举着姜锤石头。雪羽儿发现,自己已陷入了包围。

那姜锤石头缓缓落下了,曳着风声。那本来很快的速度在雪羽儿眼里像高速摄影机一样缓慢,那本来很轻的风也怒涛般吼了。男人们都在喊加油。他们龇着黄牙,喷着臭气;他们大睁着流着脓血的眼。他们知道雪羽儿醒着,他们挤眉弄眼地提醒舅母。舅母却不动神色地将那石头砸下。雪羽儿本可以抽出手,她一下就会抓住舅母的手腕,再一扭,就会折断它。她相信舅母的手腕会发出劈柴般的声响,跟黑乌鸦的叫声一样充满整个屋子。她觉出,颈部那道绳子正蓄势待勒,它像胀满了内力的蟒蛇一样颤动着。雪羽儿觉出了扯绳者的兴奋和紧张。他们定然垂涎雪羽儿那身处女的嫩肉,他们已经吃腻了老男人的粗皮老肉。他们对送上门来的细皮嫩肉流着口水。他们可不管她是外甥还是表姐,她只是一嘴可口的肉。她的跟驼峰一样鲜嫩,她的手脚跟熊掌一样瓷实,她的脂肪跟酥油一样香美,她的舌头更是妙不可言。要是加一点儿“十三香”之类的调料,味道就更可观了。雪羽儿甚至看到他们流溢着油水的嘴正嚼着自己的肉,她的手指被舅母当成了蚕豆嚼得嘎嘣直响。舅母的脸上流光溢彩美丽无比,她那性感的嘴唇拌动出十足的风韵,令那些风流鬼们越加垂涎三尺。他们轻歌曼舞着,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姜锤石头仍在缓缓下落,曳动的风声胀满了天空。蓝幽幽的光四下里乱窜,很像漫山遍野的老鼠在磨牙。舅舅的心跳泄洪般喧嚣。待那石头快要吻到雪羽儿的头时,听得舅母低哮了一声:“死吧,你!”舅母期待着石头下爆出的沉闷动静。以前,那动静或钝或脆或大或小或高或低,这要看石头着处的胖瘦和范围而定。要是发出噗哧一声,说明那食物是个肉头胖子,或是着石处正在鼻头上——有时,那惯于捣姜的石头会砸出四溢的鼻涕,这当然是很恶心的事。

要是石头发出清脆和欢快的叫声,说明那食物是个瘦子,或是石头正中前额——有时,用力过猛砸塌前额,脑浆要是四溢就太暴殄天物了。要知道,脑浆是人身上最有营养的东西。三转儿最爱吃眼珠和脑子,每到锅中热气大冒时,他就首先扑了上去,伸出拇指食指和中指,抠下眼睛和周围的一大团肉。眼珠是黑的,包眼珠的却是灰澄澄的白,咬来,都是瓷瓷的香。唯有咬眼珠时,苦水稍有点苦,但那香总会淹了苦味,就像太阳总会吹散乌云一样。舅母希望这次听到一声锐响,因为老伴说别叫丫头受疼。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她不希望自家的外甥女儿受太多的疼痛。她当然希望那石头击中天门脸或是太阳穴,那儿要是着了一下,人就会晕过去或是死去的。她跟专职的刽子手一样,熟悉所有的关窍。她当然希望听到锐响。

没想到的是,她却听到了一声闷响。从质感上感觉,跟砸到肚皮一样。她当然很吃惊。只是她的吃惊叫月夜贪污了,雪羽儿看不太清楚。

舅母吃惊地发现,雪羽儿正望着她。她不知道那一石头落在何处。从质感上,她怀疑石头落在了枕头上,但雪羽儿正枕着枕头。

舅母发出一声怪叫。她再也不怕吵醒谁了。她疯了似的抡那石头。每次,都觉得砸在了枕头上,但那枕头,明明是在雪羽儿的头下呀。

舅母终于累了。

她扔下石头,逃进厨房。很快,她舞个切刀扑出。她叫,你们等啥,叫她走了,你们还想活不?从她的语气上听出,她不仅仅是想食物了,她更想灭口。

切刀曳风声很利。很难相信,昼里看来那么弱的舅母,竟能使出密雨般的刀法。想来是她剁饺子馅时练就的。但怪的是,那切刀砍中的,仍是枕头。枕芯里的麦草飞了出来,像蜻蜓一样在屋里飞窜。

扯紧绳子,舅母叫。

雪羽儿觉得颈中的绳子紧了。她怕动作稍慢着了道儿,就倏地扯了绳子,起身去了院里。她的动作很快,她到了院里时,舅母仍在砍枕头。

舅舅和娃儿们没有松手,就都到院里了。雪羽儿很厌恶他们,使个手法,手中的绳子和坠物就成了流星锤。她觉得那流星锤很轻,就想,他们真饿坏了。

舅母扔下切刀,大哭。丫头呀,我们也想活呀!

她一哭,舅舅和娃儿们都松了手。他们黑鸟般四下里飞去。

娃儿们也哭了。一个黑影滚了来,跪在雪羽儿面前,是舅舅。

舅舅嗷嗷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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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行母应化因缘》中说,雪羽儿出了舅舅家时,时辰才到半夜。她的心怪怪地静,如虚空粉碎,如大地平沉。那本是久爷爷说的开悟时才有的觉受。她莫非开悟了?一种惊愕至极的感觉笼罩了心。舅舅边磕头边求她别乱说,他说他没脸见人了。舅舅说村里人都这样,那些进了村的乞丐都这样成了村里人的食物。谁都这样干,可谁都不明说。能叫人猜了去,不叫人听了去,更不叫人见了去。这下,雪羽儿听了也见了。要是告官,他们就没命了。

雪羽儿没说啥,出了舅舅家。

白孤孤的月亮照着白孤孤的村落。她嗅出了那股奇怪的恶臭。她看到,村里人的锅里煮满了指头,都是娃儿的指头。记得山洼里娃儿的尸骨最多,有好些都是白灰灰像煮过的样子。她想官家可能不知道这情况。她想,明天她一定要去凉州城反映这事。她想,要是救济粮一下来,那么多命就有救了。

月光虽亮,十步之外就黑黢黢了。舅舅家给她的惊愕冲淡了暗夜里的恐怖。以前,她在一百零八个凶煞之地坐过静。据说,凶煞之地带来的惊愕跟见性时的觉受很接近。那么,此刻自己感觉到的,定然是一种悟境了。眼前的一切都幻化般虚朦着,山川大地都成了影子。记得当初,为了寻那些凶煞地,她跑了好些地方,但所有凶煞地坐静的惊愕觉受加起来也不如此刻。原来,真正的凶煞,竟然是自己的“骨头主儿”。她眼中的一切,都显出另一面了。

她很想回老山,可又想,既然出来了,就索性进凉州一趟,把金刚家挨饿的事反映一下。她很想说出吃人肉的事,但一想妈,心一下子软了。她又想,我不说谁吃人,只说人吃人呢,想来也牵连不出舅舅来。

月光下走路虽好,可也有不好处,就是她老是看到月光下扭曲了一地的尸体。肉多没了,不知是人吃的还是狼啃的,都一样。吃了就吃了。听说张献忠占四川时,就老杀人当军粮,川人杀净了,就杀自己的兵马。他有数百万人马,有大半是自己杀的。等到清家追上时,人马已大半叫他自个儿杀了,清家只一箭,就射了他一个透心凉。可见吃人的人,也不仅仅是舅舅一家。

雪羽儿尽量不去看沿途的尸骨,但那绿灯们却老往眼里扑。雪羽儿知道那不是灯笼鬼,而是狼和狐子们。阿甲说那段日子是狼和狐子的天堂岁月,到处是美食。它们也懒得进攻活人。雪羽儿备了绳镖,她用一种特殊的法子缠在腰间,一遇事,一扯绳头,镖头就飞出了。

阿甲说,雪羽儿那夜并没有害怕,她只是吃惊。你知道,吃惊是比害怕能量更强的情感。害怕仅仅是当下,吃惊却扯住了过去当下和将来。阿甲的叙述老是自相矛盾,他曾说雪羽儿于一顿茶工夫去了数百里外的兰州买来了包子,现在说她进趟凉州却化了半夜工夫。我们别管他咋说吧。他可以解释雪羽儿不想快走,只想慢行。他有许多理由,我懒得揭穿他。

阿甲说雪羽儿到凉州城时县里人正开大会。一个大官正在讲话,那人讲话牛得很,口气很大。他说河西地区的土地比英伦三岛还大,他在河西讲话,就等于在英伦三岛讲话;在英伦三岛讲话,也就等于向世界讲话。阿甲说这是凉州当年的红人之一。当时的凉州还有好些红人,有的甚至被写进了诗。阿甲说这号诗人是百姓的罪人,他们歌颂的,都是当时饿死百姓的罪魁祸首。他们后来都不得善终。他们都是拉拉队员。阿甲说,当一个小屠夫在拉拉队的欢呼声中成长为大暴徒时,暴徒手中的屠刀最终会抡向拉拉队的。

我恶狠狠臭了阿甲一句:不许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雪羽儿又渴又饿,她待在会场边缘,她不敢打搅那个理直气壮的大官。她想等会议结束后再反映问题。阿甲说,正是这等待救了她。不然,她是活不到成道的那一日的。

忽然,雪羽儿听到一声惨叫:安爷,人吃人啦!

那人说的,正是雪羽儿想说的话。几个人扑了去,想捂住他的口,但那人还是说了一大堆雪羽儿心里的话。雪羽儿估计那个姓安的大官会立马派人送救济粮,至少也会派人调查一下。可是,安爷却吼了一声,骂他造谣,给凉州百姓的脸上抹黑。

“枪毙!枪毙!”那大官吼。

一人怯生生说,安爷,他当然该砍头,但能不能走走法律程序?

安爷吼,老子就是法律。枪毙!枪毙!!

一声枪响后,雪羽儿的舌头就立马成干皮了。

阿甲说,那时,从凉州到甘州有几百里路,沿路的树上,都吊满了人头和尸体,或是饿死的,或是叫毙了的。

回来后,雪羽儿就进了老山。后来,她又出了老山。也是在一个有着白孤孤月光的夜里,她鬼魅般飘向族里的仓库。

这成为她后来包天大祸的一个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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