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罪恶

沿着漫长的时空隧道

从西夏走来

洞里的风是千年的闲话

一晕晕荡

黑蝇在暗中冷笑

瘦妖在风里跳舞

寒流的尽头有一个洞穴

洞穴是嫉妒的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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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秋天,琼还是个守戒极严的僧人。他守戒如护眼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会在别人眼里成为一个破戒的僧侣。

关于琼破戒的故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许多寺庙训诫时的典型例证。不过,多年之后,他跟雪羽儿的相聚又被涂上了一层圣光。在金刚家的民间信仰中,他是胜乐金刚的化身。他由破戒故事的主人公,变成了跟金刚亥母化身的双修伴侣。直到今天,他们的双修成道之地仍迎接着成千上万的朝圣者。

那个秋天,琼借助一本叫《蕃汉要时掌中珠》的书,开始了自己的命运之旅。有人说,琼来自遥远的喜马拉雅山,曾在雪山上苦修多年;有人说,琼曾在金刚亥母洞闭关多年。就是在那长年累月的闭关中,他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智慧。我甚至怀疑他是《空行母应化因缘》的作者。在我自以为是的研究中,他至少是金刚亥母洞文化的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

在那个萧索冷寂的秋天,琼首先翻开的,是《阿甲呓语》。

阿甲穿越时空的记忆,为那几本书的著作者提供了相当多的营养。据说,那些书的作者,思维也能穿越时空。在许多个历史的瞬间,他们都能跟苍老而鲜活的阿甲相遇。当然,这也是“据说”而已。

那时,琼挥挥手,拨开历史迷雾,他叫:“出来吧,阿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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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甲的叙述中,张屠汉仍在西夏的岩窟里向那几个小女孩要钱。他大张着口,像后来的谝子常做的那样,把毛乎乎的大口对准弱小女子的泪眼。这个情节也延续了千年。只是女子们飞不了。她们能做的,只是语言和泪水的飞。飞一阵泪,有的就说:“不活了!”她们想飞离这个红尘。

这时,“屠汉”就会张着毛乎乎大口吼:“你死了,老子也饶不了你!”

那个姓张的屠汉,也一定这样。

看到女孩们飞到空中,他一定气急败坏了,扑上,抱住一个。

留下买路钱!不知他是否这样叫?

这飞天的身子定格了三百年。

关于这,《安多政教史》有相关记载:

……称为蛤蟆洞的金刚亥母寺,不列于凉州四寺院之内。从前这里有一位张屠汉,一个八岁的女孩多次从他那里买心肺内脏。一天,屠汉为索要肉钱,尾追上去,见到五个女孩子在进行会供。屠汉由于没有拿到肉钱,便生气地将为首的一个女孩子拦腰抱住,立即飞上了天空,身体留在有情世间,以后覆抹了薄薄的一层药制香泥。其他四个女孩子也全部飞上了天空。屠汉得到了信解,现在还有屠汉们前来祭祀的风俗。从前吉日良辰之时,从香泥覆抹的身体的私处,常流出红色甘露。后来霍尔王的一位妃子说道:“这真是给女人出丑!”用黄金堵塞了子宫口,随之发生了不吉祥的事情。曼隆上师说:“从前脚离地面一寻,现在离地面一卡。”

瞧,史书记载了留在人间的女孩的定格高度:一寻。

还记载了方式:悬空。

那是公元1011年阴历十二月二十五日。

那年,王小波李顺尸骨未寒。大宋的老百姓都勒紧腰带,一脸菜色,挥汗如雨,不敢偷懒。因为中央下了文件,该给大辽交“岁币银”了。一个叫柳三变的文人正皱眉构思。不久,“杨柳岸,晓风残月”的骚声会响彻中原。

而千里外的罗马,教皇囊中渐瘪,开始做东征之梦。几十年后,基督的十字军将进入耶路撒冷,他们摔碎婴儿的头颅,剖取腹内的钱币,把七万个穆斯林送上了天堂。

那时的红尘,还发生了许多血糊糊的事。

三百年后,洞里还会来一个叫萨班的男人。那时的西夏王朝,已成为血泊中的气泡。那时耀武扬威的,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除金刚亥母留在红尘世间外,其余四个女孩,肉身飞往佛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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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甲说,张屠汉是在扑上去拽女孩的刹那被度脱的。他从此跳出了红尘,到净土去了。

这样,他和那个在人间悬了三百年的女孩一样,把肉身留在了情器世间。九百多年后,我将在一个土塔里发现他的屠汉骨头。

那个洞一直辉煌到了西夏。据后来挖掘的资料表明,这儿驻锡的,至少是西夏国师。虽然此后漫长的一段岁月,金刚亥母洞接待了无数的朝者,但它的年岁却在西夏就凝滞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某一天,凉州的农民发现了被岁月和大山封存了数百年的金刚亥母洞。

同时发现的,是数以百计的西夏文物。历史,并没因时光流过了元明清而淹没了西夏。数以百计的西夏文稿被不识字的农民塞进了一个寻常的纤维袋里。

据后来的专家说,只其中一张,就可能价值连城。因为西夏,是几乎被血泊淹没的一段历史。

史载:公元1226年夏秋,成吉思汗先后攻取肃州、甘州、西凉、灵州,进围西夏京城中兴府。公元1227年夏,西夏末主降。西夏亡。成吉思汗于是年病死于清水县行宫。

www.youxs.org“战功”

《遗事历鉴》称:

为了灭绝党项民族,他们的对手甚至采取了屠城方式。摇尾乞怜者活了下来。宁折不弯的西夏汉子们仿佛一夜间化成了血水。文书被焚,地域被占,男人被宰,妇女被卖。侥幸免于屠刀的,或逃往遥远的蛮荒,或改名换姓。据说,后来的党姓便是党项后裔。党字为姓,以志纪念。也有的顽强地姓了李。他们高贵地保留了祖先李元昊的姓氏。

这个民族,终于消融于血泊之中。

同年,成吉思汗死了。传说,他中了毒箭,不治而死。这个只识弯弓射大雕的“天骄”以善射闻名于史册,但最终还是死于箭下。

后来,元世祖忽必烈死了。后来,元太宗窝阔台死了。再后来,西凉王阔端也死了。百十年后,那些跃马张弓无敌于天下的蒙古勇士也终究变成一堆堆骨头。他们用强弓劲弩占下了世上最大的地盘。他们狂笑着把一个个堡垒般的城市夷为废墟。他们甚至打到了莫斯科,被俄罗斯惊呼为“上帝惩罚人类的鞭子”。但无常,并没因之将他们忘却。他们的结局最终和后来曾经美丽的雪羽儿一样,暂且住世的,仅仅是个脑壳。所异者,雪羽儿的头骨被我制成了标本,充当警枕。而武士们罪恶的头骨却不知被抛在了哪个堆满垃圾的角落。

琼说,历史记下的赫赫“战功”,无疑是赫赫“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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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甲呓语》中说,那些征战四方的英雄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大多豁然大悟:他们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他带不去铜板,牵不走美女。成山的金银,熏天的权势,也仅仅被子孙暂时保管。总有一天,也会易主。

他们发现,除了他赖以掩尸的八尺黄土外,他一无所有。

琼说,其实,他还拥有一件东西:罪恶。

他占领的天大地盘,终究被后来者占了。他拥有的如云美女,终究成了污秽的骨头。成山的金银,更烟消云散不知所终了。

但罪恶,却成了他的附骨之蛆。

琼说,后来,一些人类的粪虫把那罪恶美化成另一个更恶心的词:“英雄业绩”。

一块藏污纳垢的血布,被旌旗般摇了几千年。

隐在恶心的词后面的,是成海的血,成山的骨,孤儿寡母们黄河般流淌的泪。

翻开历史,一个没成大气候的小暴徒试探着挥起屠刀,在百姓头上比划时,会有无数叫好的人。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中,暴徒成长为暴君。但一个千年不变的滑稽是:杀红了眼的暴君,终究会将屠刀挥向拉拉队。

那些英明的暴徒精通了算计:他们算计了天,算计了地,算计了同伙,算计了草民百姓,唯独没算计到的是自己的死。

罪恶的所得终将消失。最终消失不了的,是罪恶。

琼说,在无尽的沧桑中,他看到一群夜空中痛哭的西夏女人。一双双无助的泪眼茫然了千年。

当蒙古骑兵狂风般卷来的铁蹄在她们的头顶狂叫时,她们只能无助地哭泣。男人们当然很强大。他们有刀,有枪。后来,有了导弹和核武器。而女人,只有眼泪。

琼忽然大哭。

他说,在女人无助的泪水前,所有英雄业绩都化为“罪恶”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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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甲呓语》中,有一段很有当代意味的文字,我怀疑它是“穷和尚”的手笔,大意如下:

人类最可怕的不是屠杀,而是对屠杀的讴歌。你只要翻开历史,就会发现人类顶礼膜拜的,其实是屠杀自己同类的人。杀人越多,可能越被认为是英雄,如拿破仑、亚历山大、成吉思汗、曾国藩等。这是整个人类的堕落,也是历史书写者和文学参与者的罪恶。

杀人者因为有其强权基础和引诱,会情不自禁地进行屠杀。当人们无法制止其屠杀时,就不能不忍受命运的苦难。但我们必须明白一点,那屠杀是罪恶,是必须谴责的,决不能讴歌。这时的讴歌比屠杀本身更值得诅咒。因为屠杀者终究会因和生命的消失而中止罪恶,那“讴歌”却可以依托文化传递给后人,在人类心灵中植入恶的基因。而一遇到适宜的气候,那恶的种子,就会发芽、生根、开花,长出杀性更重的屠夫来。

所以,赞美屠夫的文学是人类心灵上的毒瘤,我们必须割除它。我们必须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们,那些貌似强大且被人类讴歌了千百年的征服者不是英雄,他们其实是屠夫,是罪恶的载体。真正的英雄是甘地、耶稣、孟子、孔子等将爱撒向人类和历史的人。他们才最值得人类赞美和讴歌。

当我们的书籍上充满了对血腥的罪恶赞美时,我们的心定然会受其熏染而异化。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当那恶臭延续千年时,人类心灵定然会被熏染,一种习以为常的恶就衍化为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亦如世上有“嗜痂之癖”一样,一种“口味”的异化终究会使已经“异化”的心灵更加失去人性。

不信?你可以翻开历史,扑入你眼眸的名字中,有几位是真正爱人类的人?有几位真正为人类带来过光明?屠夫和暴徒被当成英雄,甚至连贝多芬那样的天才也曾将拿破仑当成了英雄而讴歌,他的《英雄交响曲》仅仅因为是拿破仑称帝而换了名字。但实质是:无论拿破仑称帝,还是充当执政,拿破仑最大的功绩,就是侵略和屠杀,但他却成了世界意义上的英雄。这难道不是人类的堕落和悲哀吗?

我们的诗仙李白亦不能脱俗,他赞美的侠客,“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但李白之所以成为李白,还在于他有“清风洒,邈然不可攀”的大情怀。前者之瑕,难掩后者之瑜,故李白方成为李白。

但人类中的清醒者并不太多,从“投笔从戎”的班超到“上马击狂胡”的陆游,再到明清,再至当代,文人的“封侯”,淹没了人类本有的良知,却忘了善待每一个生命。当一个民族,一个世界的文化都在讴歌变相的“种族灭绝”时,人类的灾难是不会有尽头的。

几乎所有的民族英雄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种族灭绝者,都被“渴饮匈奴血,饥食胡虏肉”之类的文学煽情得失去了理性,都想占领异族的地盘,都想屠杀异族的人民,都想君临天下奴役同类。于是,东征西杀的薛仁贵被人们传颂至今,壮志未酬的岳武穆赢得了历史的慨叹,穷兵黩武的诸葛亮被称为智者,不忍叫百姓送命而放弃皇位的刘禅倒成了“扶不起的阿斗”,强调“仁义”的宋襄公更是被讥笑了几千年。充斥人间的,大都是讴歌屠杀、赞美屠夫的文字。那“恶”代代相积,终成气候,小小的地球于是烽烟四起,杀声不断。血泊中站起一个个狞笑的屠夫,裹挟他的,是搅天的欢呼声。

多么可怕。

我们不能左右强权,我们无法消除罪恶。相对于强权,我们的笔很软弱。但我们可以支配我们的笔和喉咙,使它发出一种相对有良知的声音。一个微弱的声音固然会被时代的噪声淹没,但千万个喉咙,一起发声时,可能会使一些被梦魇裹挟的灵魂惊醒。更有可能的是,他们也会擦亮眼睛,放开喉咙,发出一种有益于人类的声音。当一代代人这样喊下去时,定然会有更多的人明白:什么是罪恶?

许多时候,比屠夫更可恶的是他的拉拉队。正是在拉拉队的鼓噪声中,小屠夫长成了大暴君。当然,他很可能做的一件事是,那把越抡越疯的屠刀,最终也会削去拉拉队们的脑袋。

我们的文化,不应该是拉拉队。因为历史告诉我们,所有讴歌罪恶者,最终仍会成为罪恶的牺牲品。

面对历史上的一把把屠刀,我们应该放直了声音——哪怕会招来屠刀——歇斯底里地大叫:那是罪恶!

当一个人、一代代,一直这样叫下去。等到有一天,人类翻开以前引以为傲的历史时,他们定然会羞红了脸。因为,他们一直将血腥当成了胭脂。

那时,他们会说:来呀,将这块罪恶的抹布扔向阴沟,由我们来重写历史吧。

那重写的历史里,定然会有有益于人类的无上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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