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梦魇之“剃度” 2

琼望一眼女人,认出是那个有名的天女。她举行过仪式,顶过“天头”,等于嫁给了天,就不再嫁人了,人尽可夫,时时闹些新闻。每个女人都诅咒她,却又都怕她;每个男人都骂她,却又想睡她。她是寨子里的常客。

谝子说:“看你,有没有本事,叫娃子变成男人。”

宽三笑道:“在人家,小菜一碟。”

琼明白了爹的诡计,抽身外逃。门口闪出一人,却将他拦腰抱住。

“妈妈!妈妈!”琼叫。

那人说:“别叫了,她搬出去了,今早上。”琼大哭。

“哭啥?”宽三说,“等会儿,你笑都来不及呢。”

“就是。我们那时,巴不得呢。”谝子说。

琼被扔进了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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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哭,女人伸出手,摸琼的脸。琼木然了,由她摸。女人觉出了那木然,就住了手。她希望他闹,可他却木然了。木然不好,女人想。

女人解扣子。她边缓慢地解扣子,边望琼。琼知道哭没啥用,就不哭了。妈的眼睛在墙角里一眨。他想,不怕,有妈在呢。

女人的衣衫像蝴蝶一样飞开来,散了一地,女人露出了身子。女人很瘦。耷拉着。骨头挑出。那骨头使劲地扭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琼见那红色的**使劲地飞奔,四下乱窜。琼很渴,他很奇怪,父亲咋弄了这样一个女人?

琼奇怪自己的宁静,他想起了舅舅的话,观女人诸般不净:鼻内有涕,身内有血,腹内有粪,竟一一清晰。女人见他微笑,问他笑啥,琼答:你鼻中有涕,腹中有屎,体中有血。女人笑道,是吗?趋上前来,搂了琼,使劲吻。

琼觉一股怪味扑来,觉得好笑。他擦擦嘴唇,却想起雪羽儿来,莫非她也是这般无趣?

那女人仍笑盈盈地疯魔地扭着。外面,宽三喊:“加油!加油!”

琼抬头,望天花板,却望到了星星。一个星星在飞快地追另一个,被追的那个,正死命地逃窜,便想:“这星星咋也一样?”

女人沁出汗来,每个毛孔都张开了,奇怪的香气弥漫了一屋。她的身子发光了,皮肤渐渐光滑,那干瘦的也饱满起来。琼觉得奇怪,那香气却四下里围了来,一下下撞他。

妈的眼睛却不见了。

“妈妈——”琼叫。

“我就是你妈。”女人说。她喘吁吁的,面孔早变了,满月一样。琼想,怕,她咋成银盘大脸了?又想,这脸,我在哪儿见过?

声音又响起了,还有宽三的笑。他很想听父亲的笑。他知道,父亲的笑是凉水,能激醒他。父亲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偏不笑。咩咩声传来,在心上搔。琼见到一群羊在伸长脖子叫。他想,这是不是爹抢来的那群羊呢?

“脱吧。”女人说。

她完全变了,瓜子脸,柳叶眉,齿白唇红,正笑盈盈望他,身上散发出一种迷醉的香。他想,她这样子,比空行母还漂亮。记得阿甲说过,和空行母“亲近”了,成就快。

女人伸出手,解他的衣带。琼知道这女人定然有法力,不然,他会反抗的。可没有,心懒懒的,血都燃烧了。那女人也一样,一条条火龙在她身上乱窜。

“娃子呀!”妈的叫声。

真是妈的叫声。琼四下里望望,没有妈的眼睛,却见爹躲在天花板上贼嘎嘎瞅他。还有雪羽儿,怪,雪羽儿也在这儿。舅舅在关房里使劲念经,乓乓的钵盂声一晕晕荡来。

我不。琼说。

衣服早自个儿溜到了地上,琼没脱它,女人也没脱它,是它们自个儿溜的。它们是一群叛徒。这世上叛徒太多了。琼觉得自己也成了叛徒,口叛变了,心变叛了,手变也叛了。妈呀,救救我。

女人的手是鱼儿,在琼的身子里游泳。琼想说别,别,可发不出一个字。他深吸一口气,想念个咒子啥的,可咒子早溜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叛徒,他想。

“来吧。”女人说。

她一下下捏琼的命根。琼想,我不。他忽然想出家。他想还是出家好,出家好,可手却游了去,抚女人脖子。

全叛变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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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妈是啥时进来的。记得,一阵风刮过,妈就进来了。那女人倏地叫一声,变成蛇,从墙角里溜走了。墙角里无洞,可女人就是从无洞处溜走的。

“骚婆娘。”谝子无可奈何地叹息了。

琼捂住脸,窜出寨子。两个空行母架了他两肋。脚下有风轮飞快地转。大地向后窜去,风在耳旁呼呼,心撞击地面,渴变成旋风在心里搅。我犯戒了吗?琼想。一想犯戒,他哭了。记得舅舅说过,摔碎的锅是补不囫囵的。我成破锅了,他想。

一片浓荫扑来,已到了阿甲的洞外,阿甲正在洞里诵经。身旁是一圈火焰和杵帐,保护着他。这是他在禅定时观想的护身火帐,据说观修清楚时,啥魔也进不来;就想,你不是啥都不怕吗,咋观修护身火帐?记得,那女人近来时,他没观火帐,也知道那火帐挡不住女人。又想,火帐连女人都挡不住,能挡住魔鬼吗?

“阿甲!阿甲!”他叫。

空行母像两个鸟儿,飞走了,翅膀声满山洼响。琼知道,她们怕阿甲,阿甲很久不洗澡了,有股浓烈的臭味。阿甲爱吃蒜,每次吃蒜都要诵那个咒:嘎卡嘎嘎嘎阿,可那臭味仍是逼人。琼对远去的鸟儿喊:“你们怕了吗?”低下头,却想:“我成破锅了。”一股悲哀浓浓地卷了来。

阿甲正在诵咒,他的心口里面有个咒轮,咒轮上有光,光外放内收,就利益众生了。琼知道他这会儿不出来,就仰脸躺在草地上,看那白花花的云。那云,一朵生出一朵,不多时,就满天云了。琼想,那云是朵母云,只有母的,才生孩子。那么,公的云在哪儿?他游目远去,找呀找,却迷失了自己。

“醒来吧。”阿甲说。

阿甲木然了脸,望他。琼说:“我成破锅了。”阿甲说:“别乱说。”真成破锅了。琼很想流泪,他使劲挤眼睛,却挤不出一点儿水。这眼睛,也叛变了,想坚强时,那水却使劲涌;想软弱时,水却躲出老远,躲到心外去了。

“你这一觉,睡了这么长时间,成猪了。”阿甲说。

“我没睡呀?”琼说。他喧了爹干的坏事,自己已成了破锅。阿甲笑了,“胡说,你一直睡在这儿呀。一天多了,哪儿也没去。”琼低了头,望见被女人指甲抠烂的印痕。那印痕,猩红刺目,正开了口,笑他呢,就说:“瞧,那女人挖的。”阿甲说:“这明明是树枝划的。我推你时,你不是跌了一跤吗?”琼问:“我跌过跤吗?”阿甲说:“你没有跌跤吗?”

琼认真地望阿甲,见阿甲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就说:“我明白了,那是个梦。”却怀疑,眼前是不是梦呢?捉了阿甲的手。阿甲很瘦,手也成干骨了。

阿甲领他出了洞。琼想,明明在洞外呀,又觉得阿甲领他出了洞。洞老长,长得像没了尽头。没有风,没有光亮,只有一个个爪子,在撕他。“去哪儿?”琼问。阿甲说:“我也不知道去哪儿。这是没有目的的路。没有目的,没有意义,啥也没有。”

琼想:“没有目的的路,也算路吗?”

“当然是路。”阿甲说,“没有目的的路,才是真正的路。”

一道光亮,从洞的尽头渗出,如月夜中的香头,隐隐幻幻中,扩大了,近了,见是一盏酥油灯。灯晕中,渗出一张老僧的脸,很像舅舅。他的眼睛寒星似亮,深不可测。琼忽然害怕了,琼叫:“阿甲。”没人应,扭过头去,见那条灰白的小道蛇一样窜向远处。“阿甲,阿甲。”琼想,阿甲也叛变了。

“剃度吧!”老僧说。

在琼的印象中,他就是这样落发为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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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费力地睁开了眼,去看妈。妈正在土炕上呻吟,妈的呻吟很好听,像诵咒。妈才挨过爹的鞭子。自琼剃度后,妈每天挨鞭子。爹很会打鞭子。每一鞭下去,妈就死命叫,可没有伤痕。妈说伤痕在心里,血也流到心里。妈说:心就是盛血的,流了流去,流得越多,心血越旺。说着,妈的脸奇异地光亮起来。

妈起来给琼做饭。妈的土屋在山洼里,原是狩猎者筑的,临时住。妈搬出寨子后,就住在这儿。妈说,那天好险,我稍去迟些,你就叫那女人害了。琼吃惊地想,那不是个梦吗?妈说:“当然是梦。这世上,啥都是梦呀。知道不?妈也能进你的梦。”琼问:“现在是不是梦呀?”妈说:“当然是梦。”

日头爷亮晃晃在半天里悬,山洼里的草们笑得前仰后合。琼想,妈真会开玩笑。

妈熬了茶,兑了奶,加了糖。琼问:“妈,哪来的钱?”妈说:“我那对松耳石换的。”琼说:“我有几两银子。”“你留着吧,你还要走老长老长的路呢,你得去朝圣。虽然朝圣很苦,但人的一生,总是要朝圣的。不朝圣,就白活了。”琼问:“我到哪儿去朝圣?”妈说:“我也不知道。不过,老先人说,圣地在尼泊尔。你翻过无数的雪山后,就会到达圣地。听说有好些朝圣者,就死在那儿了。妈舍不得你去,可你不朝圣,还算妈的儿子吗?”妈的脸上闪着圣光。怪,妈挨了打,却反倒有圣光了。妈笑了。妈说:“圣光,就是叫打出来的。不挨打,就没有圣光。”

妈真会开玩笑。琼想。

妈取出一卷经,给了琼。妈说:“拿上它,这是你舅舅给的。他叫你父亲逮了去,给他当马墩呢。其实,带不带这,并不要紧,你心上的那卷经,可丢不得。”

琼知道,妈说疯话了。舅舅才给自己剃度了,他摸摸头皮,却抓了把头发。琼很吃惊,记得,舅舅刚给自己剃度的呀。妈笑了,说这头发,长起来快,又说,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你的心老在洞里,当然觉不出时光的流逝。

太冤枉了。琼说。

冤啥?

别人度日如年,命当然长了,我一瞬间,却顶人家老长一段岁月。活上百岁,也不过瞬息。冤死了。琼话音没落,妈笑了。妈的笑很像雪羽儿。妈说:“活上百岁的,也没有活过。活了一瞬息,也没有白活。去吧,孩子,走你的路去吧。”

琼出来,见雪羽儿牵了匹马,正在候他。雪羽儿一身尼姑打扮,也落了发。雪羽儿说:“那宽三死缠,说我只写了个虚名,我就来实的。走吧。”

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去哪儿?不过,世上的路多着呢,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妈出来,把酥油塞给琼说:“走吧,路是走出来的,不走,就没有路。”琼就上了马,雪羽儿才上马,妈在马屁股上拍了一掌,马长嘶一声,飞了起来。

才拐弯,就见宽三举个铜锣猛敲。人们在锣声中聚了来,都拿火枪,都拿刀。琼知道他们去打冤家,想,我可不想去。雪羽儿说,看看热闹,也没啥了不起,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琼想,雪羽儿疯了,打冤家枪林弹雨,闹不好会送命的。马却劫持了琼,一溜风跑向锣声。

“头领来了!头领来了!”人们欢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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