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吴和尚的羊心 1

在那个命运的管子里,

我忽而姓张,忽而姓李,

忽而是男,忽而成女,

灵魂如风,

飘忽来去,

焦渴的呼唤布满了血丝。

九天之巅,

印满我搜寻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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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发现,每夜,老僧都要出去。老僧俗姓吴,人称吴和尚。琼却叫他舅舅。

吴和尚总一个人到山洼里去,山洼里有好多白骨。开始,谝子还安排结大和阿爸九老们抬埋死人。每抬一个,补助两斤粮;要是挖坑埋了,再补助三斤。宽三总是搞特殊,他总要一个人去。他身体壮,背了那死人,一溜小跑,到了山洼,也懒得挖坑,只在山崖上掏个洞,扔进尸体,胡乱在上头戳几锨,土就水一样流下,掩埋了尸体。

开始的时候,死的人不多,宽三差不多一个人包了,那时他还盼着多死人呢。渐渐地,死的人越来越多,他就带了结大和阿爸九老们。再后来,死人更多了,族里的补助粮却少了。抬埋一个,只补助两斤,还是杂粮。埋的人也懒得去掏洞挖坑了,找个凹处,就胡乱扔下,撒几锨土。其实撒不撒土也没啥区别了,因为头天埋的尸体,只要一过夜,都不见囫囵的。那时,只要是饿死的,身上已没有多少肉,大多皮包骨头了。狼们能吃的,多是肚肠。但怪的是,尸体的胸口呀大腿呀总有刀割的痕迹。琼看出,那是人弄的。

琼尝过尸体,但他不知道那算不算尸体。他曾在尸林修炼过两年,那是专门的弃尸之所,也是修道的上好地方。在那儿,你用不着观想无常,那虚幻无常就自个儿扑进心了。你便不再有执著,不再贪恋红尘,就会产生极强的出离心。那出离心,跟正见、菩提心一起,构成了成道的三个根本。在琼遇到上师之前,曾有过漫长的寻觅过程,他翻过雪山,进过沼泽,入过森林,他一直在找那个叫华曼的有名上师。一天,他在尸林里遇到了她,她正在吃一具刚抛的尸体。她指指那腿骨,叫他也吃。后来才知道,她在检验她的信根。当时他却不知道,他感到一阵恶心,略一迟疑,上师却不见了。只见那地上尚有她吃剩的残汁,他用指头沾了一点儿,才凑近舌头,就觉出一种从不曾尝过的美味。那一瞬,他觉出了体内大乐充盈,从此他便明心见性了。后来他也怀疑那是个梦。他觉得自己老在梦中,许多时候,他真的分不清梦幻和现实,执著随之少了。

他跟着吴和尚出了寺门。他是暗暗地跟的。吴和尚去了寺门旁的洼处。后晌时分,宽三们拖来了几具尸体,有三个孩子、两个大人,是一家人。宽三们扔了就走,琼很想叫他们埋,但他懒得说话。他很少和村里人说话。村里人也将他当成了异类,他们都议论他,但一见他来,都住了口,都怪怪地望他。琼才张口,还没说话呢,他们就吼:“阿番婆早死了!”哪怕琼想说句别的话,他们也是这样吼。他只好不敢多嘴了。但吴和尚倒愿意和他说话,他就想埋了那几个娃儿。吴和尚说,算了,叫他们躺着吧,给党的脸上抹个黑道儿。琼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也懒得问。

吴和尚径直走到洼处,他捡块石头,撵走狗们,然后盘膝坐了。那尸体上空顿时显出个发光的东西,百光绚然,诸般庄严。琼认出那是坛城,虽不是上乐金刚的,但定然是坛城。吴和尚嘿一声,就有几道光进了坛城。琼明白他在超度亡灵。没想到吴和尚的功力很高,那坛城,清晰到了极致。

又念了一阵经,吴和尚掏出一把尖刀。琼认出,是他从阿番婆家拿来的那把,原放在自家的背囊里,不知啥时叫吴和尚取了。这时山风吹来,吴和尚的袈裟刷啦啦响。他伸个懒腰,弯下腰,只几下,刀尖上就挑出个黑黑的东西。琼的心怦怦直跳。他摸摸自己心口,想,自己这心,说不定啥时也会叫他剜了。他想到近些日子,有时会从野菜中发现几点肉,吴和尚总要解释:“羊心。”他想,说不定自己吃的那些,也是人心。

不一会儿,吴和尚就剜出了五颗心,他装入一个塑料袋里,才捶捶腰,问:“吓坏了吧?”琼明白,他发现自己了。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吴和尚抖抖塑料袋,说:“这些,仅仅是食物。得生个法儿活下去,你知道,这人身宝失不得。走吧。”他不理琼,径自走了。

夜完全暗了,山风飕飕着,刮进骨头了。

等进了山门,见灶房里有火。琼就进去了。平日里做饭时,总是他烧火,他就坐在麦草墩上。不一会儿,锅底就红了,吴和尚已将那肉切碎,一倒入锅,碎肉就乱跳起来。吴和尚忙盖了锅盖。他说,炒心时,得注意盖锅,不然肉会跳光的。肉真在锅里跳着,揍得锅盖啪啪直响。吴和尚只在锅盖上开个细缝,刚好探入筷子,时不时仍有碎肉崩出来。琼嗅到了一股很香的味道,他觉得自己觉出香是一种不能饶恕的罪恶。

但他始终不明白,那人心为啥总跳个不停?

炒一阵,吴和尚将一堆黑黑的东西倒进碗中,问:“你吃不?”

“不。”琼说。

“我也不吃。我们到秀才家去吧。要不然,他们活不过今夜……这真是上好的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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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稠到了极点,几乎看不到眼前的路。那所谓的走,也只能算摸了。琼跌跌撞撞地前行。吴和尚的袈裟在风里猎猎作响。那香味却欢快地游来,直往脑中钻。琼有些恶心。

腐尸的臭味也酱入了夜色,夜于是有了诸般形色,绿的是风,红的是血,浑浊如脓的便是腐尸臭。恐惧则成了闪电般的光,时不时就要扎人。夜里的村子更像是死了,因为没有灯油,村里无一点儿光,一切都叫浓浓的黑湮了。黑里有许多嬉笑的面孔,都是孩子。琼老梦到孩子,都在梦里朝他龇牙,他知道那是鬼,他便打,打呀打呀,好容易打死了,可一住手,却见他们又睁了眼,望着自己嬉笑。这号梦老做。醒来便一身的疲惫。在他眼里,这便是噩梦了。他觉得身前身后都围了一大堆小孩,都朝他龇牙咧嘴,时不时揪他一下,待他一留神,他们便隐入夜里。

夜中的路渐渐白了,扭曲着窜向远方,很像他观修中出现的哈达。他的灵魂里,也经常出现这样的哈达般的路,它通向净土。在每一次虔诚里,他便上了路,在搅天的真言声里缓缓前行。空行母们都在虹光里舞蹈着,唱着一支来自亘古的歌谣,据说它传了千年,是一位叫奶格玛的祖师从密严刹土学来的。琼就是在这歌谣中成长的。

不远处传来野狗的吠声,它们撕扯着。它们定然在抢食尸体。间或,还有狼嚎声。人声却没了。村子里没有亮光,没有声音,但死亡无处不在,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到明天。琼也这样想。便是在不挨饿的时候,他也这样想。死是啥?死就是呼吸停止。这口气呼出时,若吸不回来,就死了。死其实就这么简单。但这仅仅是理上认为的。当死真这么近地逼近村里人时,绝望还是笼罩在琼的心头。

他们进了何秀才家。吴和尚燃了自带的灯笼,灯光挤跑了黑。何秀才躺在炕上。旁边还躺着几人。死神已向他们微笑了。他们的腿骨已没了肉,分明是皮包干骨了。娃儿的肚子胀得老高,因为缺营养,所有的器官都没了支撑,都坠向下腹,小腹于是成了西瓜。他们的死就在眼前了。女人的眼却亮亮的,望着吴和尚。吴和尚取出炒好的肉,说,羊心,人供的。何秀才眼里放出了光,但他的手已无力抬了,吴和尚抓了一撮肉,一点儿一点儿喂他。那娃儿也望肉,望呀望呀,他的眼木雕一样。忽然,他的嘴角流下一线清水,琼正疑惑呢,娃儿头一歪,已萎在炕上。琼知道,他已经死了。琼后来见过好些饿死的,死前,口中都要流一线清水,然后才是脑袋一歪,才落气。

吴和尚给何秀才喂了几块,说成了,又给娃儿喂。那娃儿木木地拌着嘴。琼想到了那几具尸体,胃里一下下上翻。他极力不去看娃儿的馋相,他就看何秀才女人。这女人,是村里最漂亮最风流的,但此刻也骷髅一样了。她慢慢地伸过手去,她的手很像老鹰爪子。她慢慢地前伸,前伸,终于抓住了一撮肉,又收回,肉却从指缝里滑出了。她于是望吴和尚,吴和尚喂了她一撮肉。她缓慢地咀嚼着。

琼知道,要是再没有粮食,这家人活不了几天。

喂了一阵,吴和尚说成了,不能多吃的,挨饿太久,吃得多了,会胀死的。但何秀才仍是那样望他,边望他,边喘气。吴和尚小心地包了肉,放入塑料袋里。他轻轻地吹了灯笼,走向另一家。

后来,那活着的人,都吃了吴和尚带去的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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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节,山洼里已有了一些尸体。当然是饿死的。村里虽然有粮,但谝子说那是战备粮,要时时防备发生大的战事。战备粮是个天大的理由。后来又分了一些口粮。它仅仅养了几个月的命,剩下的大半年,日子长似树叶儿,都恨不得拿棍子捣日头爷下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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