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吴和尚的羊心 2

那个时节,村里能吃上五谷的人除了谝子们外,还有宽三带的那些族丁。他们要站岗,他们要防止明王家的破坏活动。他们花力气最大的,却是阻止村里人外逃,因为他们会到外面讨饭,会给金刚家的脸上抹黑。当时的谝子名头响遍了凉州。提起金刚家,谁都会说,哟,金刚家的谝子呀,知道知道。在全凉州都死人时,却没听说过金刚家死过人,这都是族丁的功劳。他们把住了进出村的必经之路,只许进,不许出,开始还有人想外逃,后来你放手叫人家出去,他们也没有了气力。但族丁仍睁了警惕的眼,瞅着路口上的风吹草动。

琼去一块地里挖山芋。那地说不清叫人翻多少遍了,但有力气的人仍然去翻。要是运气好,就有可能翻出比核桃还大的山芋。这不是一口就吸光的榆树面糊糊——榆树们的皮也没了——也不是腥戳戳土瘸瘸的鸡爪草,这是地地道道的吃食呀!饿极了的时候,琼就去那地里,跟饥荒年时出西口一样,它成为一个遥远但充满希望的梦。

那块山芋地在山坡上。那个山坡都种了山芋。风调雨顺的时候,你会看到满山遍野的山芋秧,它们开着白色或蓝色的小花,在风中欢实地笑着。金刚家的山芋很有名,时有歌谣曰:“洪祥的萝卜夹河的蒜,海藏寺的麻赛扣线,金刚家的山芋沙又香。”每到春天,各处的毛驴就会驮着粮食,来金刚家换山芋种子。那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节,但也成为遥远的梦了。

琼出了寺院,走向山芋地。村子里仍弥漫着死气,看不到一点儿人烟。看不到人烟是正常的,要是谁家突然冒了烟,反倒成异常了。谝子就是从这异常中发现了雪羽儿偷青的。

尸臭味仍很浓。据说腐烂的尸体是世上最臭的东西,那臭味,只能用“死臭死臭”来形容。那是真正的恶臭。谁也想不到平时里搔首弄姿百般珍惜的躯体,到头来却只能发出恶臭。明白这一点,也许那执著就会淡化许多。琼真正明白了印度的修道者为啥总爱选择尸林。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诉琼,生命其实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眼前轻易看不到活物了。活的人都躺在了家里,据说只有死在家里的,才算善终。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进家门的,这是凉州的规矩。死在荒郊野外,就成了破头野鬼,阎王爷是不收的。看不到生机的人只能躺在炕上,等那个非来不可的东西。

琼终于看到了一个活物,在山洼的拐角处,他看到一团蠕动的东西。他认出那是一个人,披个被子,到了近前,他认出那是金刚家的人,是有名的大肚汉,一次吃过三斤腊肉。因力大无比,他老跟村里人闹纠纷,是没毛大虫牛二似的人,人们就叫他牛二。那牛二,正在一俯一仰,狗一样舔食着。琼忽然一阵恶心。地上竟是一摊呕吐物,其中有没消化的胡萝卜和山芋疙瘩。怕他看到自己不好意思,琼悄悄地离开了。

琼发现自己已没了脚步声,他怀疑自己已变成鬼了。他总能在路口发现那个阿番婆,她总在等着走向金刚家的乞丐。金刚家富足的名声总能招来讨饭的。他们满怀信心地进了村子,但都没见离开。除了族丁的功劳外,定然还有些其他原因。琼懒得往深里想。

那种难以名状的虚弱渗透了身心,有两个细节证明了这一点:一是琼竟然掐不死衣缝里的虱子了,无论他如何使劲,也无法挤出啪的一声,后来他只好用牙齿来帮忙;二是他竟然跨不过挡在前面的小石块,他无法抬起那沉重到极点的腿。但好在还有影子,这成了他活着的唯一证据。

那片山芋地已被翻了无数遍,琼知道自己很难再翻出惊喜,但他还是找根木棍,一下下掏。手很无力,木棍有动的神,却无动的形。琼叹口气,他知道就算土里真的埋了点儿啥,他也是有心无力了。而且,就算他有那气力,能找到一点儿东西,那所得,也抵不了他耗费的能量。

他索性扔下木棍,躺在山坡上。

天灰蒙蒙的。天上没有云彩,日头爷也很亮活,可天却灰蒙蒙的。不仅仅是天,啥都灰蒙蒙的。这说明死气笼罩了自己。他相信,行刑前的死刑犯也有这种感觉,绝症患者想来也这样。死气已织成灰纱,罩在自己和世界之间,将自己包成了孤岛。但他却没有怕的感觉,不是不怕,是没精力怕了。脑子也迟钝了,思维被酱在了木然之中。

他只是有些不甘心。他觉得自己还年轻,不该这么快就死去。以前,总觉得死是最远的星辰,但现在,死一步步近了,老是朝他亲热地笑。说不准在哪一刻,他的口角就会流出一线清水,然后头一歪,堕入另一个世界。他于是想,那时,他会有怎样的感觉?

他还问自己:那大限到来时,他会到啥地方去?那时,他该不该还叫琼?他会不会真的看到地狱?据说,人身是最难得的。有这样一个比喻,在东洋大海里有个木圈,海中有个乌龟,五百年探一次头,那乌进圈的几率,还是比转为人身的几率要高?要真是如此,下一世,他是不是还能转为人身?

他更想到了活着的意义。今世虽然为人了,但他却找不到活的证据。常常是打个盹的工夫,世界就沧桑成另一种样子。过去的没有踪迹,未来的不见影儿,眼前的一切却瞬息万变虚幻不实。琼便常常想到阿甲,也常常堕入梦魇之中,更常常分不清现实和梦幻了。他忽然理解了阿甲。这时,他听到了阿甲的笑。他想,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忽然,一道黑影飞来。一个布包在地上滚着。他四下里望望,却不见人影。

拉开那个扎袋的抽提扣,粮食的味道扑面而来。他也没精力奇怪了,抓一撮生粮食,塞进嘴里。那五谷独有的清香立马淹没了自己。

琼听到了一声啜泣。那声音很熟悉。

琼不敢多吃,吃了一把,就扎紧袋子。他觉得粮食的养分在体内欢实着,它们时而像冲锋号里的士兵,时而像炸裂的烟花,时而像惊散的鱼儿一样游向四方。它们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声。它们嘶哑着嗓门,叫着冲呀杀呀。它们是一群跳迪斯科的刺猬。

琼渐渐有了力气。

琼踏上了回寺的路。记得来时,吴和尚已饿得趴在了炕上。那羊心,越来越不好找了。因为有人等不到天黑,就涌向那刚扔的尸体。他们已不在乎别人说啥,活着比面子重要,吃人肉已成了公开的事。村里人都听过贤孝,都知道明末张献忠就杀人充军粮,所以,一听哪儿有新死者,有气力的人就扑了去,或是剜心,或是割腿肉,然后才是狼打扫战场。等吴和尚借着夜色赶去时,狼们甚至连骨头都嚼碎了。寺里的榆树皮也没了,鸡爪草更是稀罕。吴和尚用手磨磨了些玉米秆芯,很像面粉,甜丝丝的,比鸡爪草好吃,但拉屎时很麻烦,他们得互相帮忙,用木棍往外掏。但他面对着吴和尚苍老的裆部时,那扑面而来的丑陋总叫他赧然。他想,真斯文扫地了。

回寺途中,他见那牛二,已长相相躺在了地上,被子萎在一旁。那摊呕吐物并没有救下他的命。琼想,这就是生命。琼想,要是牛二早一点儿明白今天的结局,还像以前那样害人不?

进了寺,见吴和尚燃了火,正在煮哑麦子。凉州人将煮粮食称为哑麦子,因为煮时没有声响,以别于噼啪作响的炒麦子。吴和尚说,有人在寺院门口放了一小袋生粮食。

听说那天,谁家的门口都放了一小袋粮食,但谁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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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忽然冒起了烟,许多条烟柱齐整整上了天,这是很奇怪的事。

你可以想象那场面,一个大山环抱的山洼里,遍布着低矮的土房子,它们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山的皱折处,没有生气地喘息着。白森森的日头爷照着土瘸瘸的村落。村落里最有生气的,便是那炊烟了。无风的时候,烟就直直地上了天。烟柱下面,定然会有个娃儿,扯着奶星呵呵的嗓门在唱:“烟洞里的烟——,直冒天;黄河里的水——,洗红毡。红毡破,七姑娘舞。”那娃儿便是我。那烟升到一个极点时,就会慢慢地散落下来,给村子罩上一个晕晕乎乎的梦。多年过去了,那梦幻一样的感觉一直晃在我心头。

素日里,烟柱升起的最美时分,是在黄昏。黄昏的日头爷很温和,肉肉的很是滋润。但在琼的印象里,那个黄昏的日头爷不红,倒有股阴森森的白。阿甲说真是这样。他说,那时的世界不像世界了,像阴间。他说阴间就是那种被白孤孤的月亮照着的感觉,一切都成了影子,有种恍恍惚惚的味道。我虽去过阴间,但汤迷了我的所有记忆。没办法,正是在这一点上,我受不了阿甲的炫耀口气。

琼就在寺院里吃哑麦子。好多天了,这是第一次吃地道的五谷。吴和尚胡乱吃了几口,就拿起了念珠呆坐。吴和尚的定力好,稍吃点儿东西,就可以不吃不喝地坐一个月。早年闭关时,吴和尚带一袋干粮,在山洞里待过一年,算来他每天吃不了几两粮。但近来,吴和尚有了心事,他很为村里人担忧。一有时间,他就念《奶格玛吉祥经》,他祈祷这灾难能早一些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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