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落网的飞贼 2

雪羽儿被押进了家府祠。家府祠曾处理了好些贼。家府祠几百年了。家府祠门口有棵参天的白杨树。家府祠里亮着几盏三芯灯。芯里伸出一段浸透了清油的棉线,每个棉线头都顶着蚕豆大的一团光明。吃了雪羽儿偷来的粮食的族人都有了力气来批斗雪羽儿。

我至今仍然不明白谝子为啥没将雪羽儿送官。要是送官的话,在安县爷的淫威之下,她很有可能被枪毙。这样,在村里人眼里,她充其量就是个“飞贼”。我于是明白了人最主要的还是“明白”,不“明白”的雪羽儿只是个凡夫,“明白”后的雪羽儿就成了空行母。古人故云:朝闻道,夕死可矣。

谝子也许是想借雪羽儿树立自己的权威,也许是不想叫雪羽儿太容易地去死,更也许想玩玩猫捉老鼠的把戏。在这一点上,你不用太费心去考证。你何必太冬烘?

三芯灯发出昏黄的光,照着家府祠。来的人不多,却来了好些鬼。那些鬼是闲极无聊来看西洋景的。虽有了那贼食的滋润,人们仍宁愿躺在炕上。族丁们吆喝许久,才有些皮包的骨头进了家府祠。

我懒得叙述他们骂雪羽儿的话。你咋形容都成。一道铁丝穿入雪羽儿的手腕。她定然乖乖地将手伸进了猫洞。那时村里已没猫了,猫都进了村里人的肚子,但猫洞还有。谝子们拿绳子套了那双纤纤玉手,然后才敢开门,然后才能用铁丝穿入手腕。雪羽儿惨白着脸。从阿甲的叙述中,我听出他的嗓音也在颤抖。

我不想多说雪羽儿受过的罪。阿甲说,等铁丝桎梏了她的手腕后,值夜的人打了她。他们把谝子给他们的“**板”连本带利地还给了雪羽儿。雪羽儿的脸青肿着,头发散乱着,很像后来恐怖片中的女鬼。

阿甲说别的村人并没动手,虽然雪羽儿送去的粮食为他们提供了打人的能量,他们却没有舞动爪子,都说算了算了,打几下就算了。

等那些值夜的人打累后,谝子阴阴地望着雪羽儿,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选路吧,一是官了,送你进凉州城见官;一是按家法办,砸折你的腿。

雪羽儿想了想,说,砸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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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后来才知道,砸腿是个说来容易行来却难的营生。那许多村人中,没人能举起一块能砸折腿的石头。你也许忘了挨饿后的琼竟然连虱子也掐不死了,竟然连一块砖头也越不过去了,你就明白了举个大石头砸腿确实是一件英雄无比的事。当然,这种说法也值得商榷,因为毕竟还有能背动枪的族丁。但他们都扭捏着,他们都不愿举块石头往雪羽儿腿上扔。你后来才知道,那时的人还没完全失去人性呢。

谝子便吼了:宽三,你来。

宽三赤红了脸,四面望望。他钻入夜里,一会儿便抱来一块圆溜溜的石头。那石头跟人头像极了,有眉有眼,不知是石头变成了人头,还是人头化成了石头?宽三说,我抱来了,谁扔谁扔。谝子说就你了。宽三说我不扔。谝子问你为啥不扔?宽三说我向她求过婚,她没应,要是我扔,别人会说我公报私仇呢,所以我不扔。谝子指着瘸拐大说你扔。瘸拐大不敢望村里人。他抱起石头,他很吃力,他当然不是假装的。他吃力地吭哧着,他很想将石头举上头顶,狠命朝下一扔。他老是那样砸柴的。他好容易将石头举到胸前,却忽地扔到一旁。他说谁砸谁砸,我下不了手。谝子的指头一次次指过去,结大驴二们却一个个垂了头。阿甲说,这是那个年代里最感人的场景了。

谝子恶狠狠骂几句,吃屎货,吃屎货。他过去抱了石头,他脸上的肉棱儿突起鼓起,说明他在用力。他也是皮包骨头了,他没有大腹便便。他举起石头,缓缓走向雪羽儿。雪羽儿坐在土阶上,木木地等那落下的石头。

人们都闭了眼。他们的脸上也鼓着肉棱儿,他们忍着不使自己崩溃。他们都听到灯苗在疯狂地呼呼着,像刮大风,又像老虎在喘气,更像狮子在**高峰时的那几下呼哧。空气里弥漫着清油灯独有的清香。那里面肯定也有营养,人们使劲地大张了口,使劲吸那渗满了清油粒子的空气。他们怕听到一个声音,又在等那个声音。那声音过后,地上定然会有红的血和白的骨髓。那纷飞的骨头渣子会迸到房间的每个角落。要是有个尖尖的骨头迸入人的眼睛,那人就会嗷地惨叫一声,他眼里的苦水就会迸溅而出,像元宵节的烟花一样灿烂。过些日子,他的眼睛或是干枯成窝,或是眼中会出来个玻璃花儿。

他们在等那声音。

那声音一定清脆,跟砸干柴一样。要是清脆的话,骨头渣子迸得多。但更可能是沉闷的一下,因为雪羽儿腿上的肉多,这可以从她走动时的丰满中反映出来。那无疑是条性感的腿,可惜饥饿已阉割了人们,男人们再也不能在女人身上过文化生活了。那两年,村里没出生一个孩子,说不清是女人没了卵子还是男人没了**。这也是雪羽儿那性感丰满的大腿没遇到慧眼的原因。

我不知道等石头下落时的雪羽儿是啥心态。因为她木着脸。她也许很平静,也许是死驴不怕狼啃和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倒宁愿理解成她在修忍辱。你也许听过那个忍辱仙人的故事,他一任那暴君削剥自家身子而坦然微笑。雪羽儿却没有微笑。要是她一微笑,一定会有好多人抱起石头砸她的腿。他们会说她嚣张得很。你知道,凉州人最怕别人比他强,哪怕在气势上比他强也不行。我理解雪羽儿的木然,木然是此刻最好的表情,无论她呼叫,或是微笑,都不符合她的性格。你知道,艺术高于生活。

我很想想象一下谝子的表情,但我的大脑不听使唤。脑中显出的,总是老年的他。他老是蹲在南墙旮旯儿里,像病猩猩一样,鼻头悬着清涕,见人就嘿嘿嘿讨好地笑着。他被小儿子打折了脊梁骨。他小儿子的出生,很有些怪怪的味道。谝子女人已经绝育,多年之后却有了孕。生小儿子那夜,村南黄土坡忽然响了一下,半截土崖塌了下来。我爹说,听,村里又要出怪事了。那夜,谝子女人就生下了小儿子。阿甲说,此人是要债鬼转世的,胆大如斗力大如牛,十岁时就能将谝子揍得嗷嗷乱叫。某个黄昏,小儿子想将老子扔上房去,没能如愿,却摔断了老子的脊梁骨。从此,谝子就瘦猩猩似的蹲在墙角里,成了我家乡的一道独特风景。我这么一说,你也许就明白我为啥想象不出谝子的凶相。这说明,我的想象力还有待于进一步锻炼。

但我还是想象出了那个石头落下的声音。我觉得,那石头定然带着一种唿哨声,像电影上炸弹下落时的那样,日——,日——。虽然我知道那圆圆的石头不会那样叫,但不那样叫就对不起雪羽儿,别人也会说我是个平庸的作家。

我还可以写出一声惨叫,但你知道,雪羽儿是不会惨叫的。她的头上可以迸出珍珠般的汗,她的嘴角可以流出琥珀似的血,她的骨碴可以像弹片一样飞溅,但她不叫,她至多闷闷地哼一声。你知道,我懒得形容那哼声。

人们这才睁开了眼,却发现谝子正龇牙呢。

他说,算了,老子也不想背骂名。明天,用车轱辘砸。

那石头,仍在墙角里骨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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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事历鉴》中说,那个夜里,家府祠里发生了好些事。关于那故事的主人公,说法不一。女主人公当然是雪羽儿,男主人公则有多种说法,一说是谝子,二说是宽三,三说是瘸拐大。

《阿甲呓语》中认可了第二种说法。

阿甲说,宽三贼溜溜进了家府祠。值班的有四人,另三人都睡了。也有一说是叫宽三灌醉了,我怀疑这一说,因为我不知道那时是否还有酒?阿甲说有酒,不过不是好酒,是那种一喝醉脑袋里就有老鼠打洞的劣酒。

雪羽儿被关在家府祠里。你也许见过那种房子,就是那种四梁八柱的飞檐式建筑。那是金刚家的祭祖之地。金刚家的祖宗牌位就供在条桌上,以前每到农历的初一和十五,孝子贤孙们就朝条桌三叩九拜,以取悦祖宗。凉州人认为,活着为人,死了为神。死了的祖宗有着活人没有的巨力,能保佑子孙当官发财,却不知为啥金刚家一直没出来大官?据说是因为祖宗没埋个好坟茔,采不了天精地灵,所以他们虽成了神,但无大力,充其量只是毛鬼神之类,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更有可能的是,祖宗从来就不想保佑那些逆子逆孙们。所以,如何取悦祖宗成了比拜佛还要重大的事。家府祠的地位便尊崇无比了。

家府祠是村里最坚固的建筑,跟金刚寺不相上下。民国十六年,凉州大地震,摇塌了全凉州的房子,家府祠却只是倒了墙,那四梁八柱仍似模似样地立在原地。因为家府祠里审过雪羽儿,多年之后,这儿便成了圣地。那原本供祖宗的条桌上有个醒目的牌位,上写“雪羽儿空行母”等字样,好多修炼者都来朝拜。据说要是心诚的话,就能感得空行母的加持。我曾在这儿住过几夜。夜里,我只听到几声啜泣,很像老鼠在发丧。

对雪羽儿在家府祠的故事,阿甲费了好些唾沫。你知道,越是没文化的人,越爱炫耀自己的文化。我说这话会得罪阿甲。但是,我爱阿甲,我更爱真理。我不能为了取悦一方土主而昧了自己的良心。

宽三就是在阿甲用故弄玄虚的语言营造的氛围中进入故事的。我们听到了他的心跳,它定然是那种色胆包天的心跳。没想到那个年代里竟有如此的心跳。阿甲说值夜的另外三人睡了,或是醉了。都一样。你只要理解成宽三有了表演的场地即成。我更愿意理解为醉了。因为只有醉得彻底,后面的故事才有可能发生。宽三悄悄溜了过去,他贼溜溜地望望醉了或睡了的伙伴,轻轻地推醒雪羽儿。

他很想弄断雪羽儿腕上的铁丝,可他怕一旦没了桎梏,他定然会叫雪羽儿揉成面条。他取出一截黑黑的东西,那是鸦片烟。你知道,金刚家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儿黑货的。从这一点上,阿甲发现他蓄谋已久。宽三在灯上烧红了火钳,烫那黑货。宽三将一个纸筒儿放入雪羽儿的嘴。一缕白烟进了雪羽儿的嘴,它们欢快地游向雪羽儿的手腕,吞了那疼感。这个细节很真实。我们看到雪羽儿吁了口气,她眯缝着眼望夜空。她仿佛望到了好多东西,又仿佛啥也没望。这是雪羽儿最美的表情。后来出现在唐卡上的,就是这表情。对此,人们可以有不同的理解,比如,你可以说她将诸显融入了空性,你还可以说她的眼中充满了无缘大慈和同体大悲,还可以说她正在眷顾众生,等等。但可以肯定的是,那疼痛定然在发疯地折磨着她,不然,她是不会吸那白烟的。

宽三见雪羽儿的表情平顺了许多,才说了他想说的话。他说,只要她愿意,他要带了她逃走,到哪儿也成,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又说,这一生里,他愿当她的奴仆,她可以骑他,揍他,骂他——骂婊子养的也成。他会好好地待她,含到嘴里怕化了,捧到手里怕摔了,她可以骑在他的头上拉屎拉尿。阿甲唾星乱迸地说着宽三的话,阿甲动情了,他将我当成了雪羽儿,说到最动情的时候,他红头赤脸,像喝了三斤二锅头的老公鸡。我说,成了成了,你的意思我懂了,不就是宽三在向雪羽儿求爱吗?只要她愿意,他立马就带她逃出金刚家,逃到天涯海角或是深山老林,再也没人砸她那性感无比的腿了,是吧?

阿甲说你真聪明。

雪羽儿咋说?

她啥都没说。

她也没吐口唾沫?

没吐。

她就那样定定地坐着,像入了唐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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