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护法神牛 3

他支使男人抬上了十条磙子,就是打场的那种。每年秋收后,族人们就将麦子摊到场上,像你妈摊煎饼一样。小伙子们就吆了牲口,套了磙子,像磨道里的驴一样,在麦场上转呀转呀,就把麦粒从麦秆上挤下来了。对,就是那磙子。你问多重?不重,每条也就二百来斤吧。谝子又叫七八个女人上了车,坐在石磙上。你知道为啥他又叫女人上?而且,他选的全是寡妇,为啥?你忘了,你的《猎原》中不是写了求雨时叫寡妇们扫涝坝的事吗?为啥?对了,寡妇们不吉,要是大肚子寡妇就更不吉了,要是身上来红的寡妇就跟原子弹差不多了。谝子怀疑雪羽儿会邪法。谝子狗咬火车不懂科学,他将雪羽儿的武功当成邪法了。他想,就算你有邪法,你也挡不住十条磙子和七个原子弹一样的寡妇呀。他四下里望了望,跟黄犍牛望母牛一样显出十足的威风。

然后,他喝一声:“开路!”

那一声“开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比日本人更日本人。可惜没人上纲上线,要不然,立马就能将谝子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

牛车“开路”了,铁轮滚滚。寡妇们大呼起来,一个说磙子要滚下去了。果然,磙子都蠢蠢欲动地咕噜着,它们都发出愤怒的吼声,它们叫:“寡妇们,滚下去!寡妇们,滚下去!”村里人都知道,磙子是白虎星,很尊贵的。即便在打场时,女人们也不能坐磙子。要是哪个磙子叫女人坐了,最明显的变化就是那个磙子老是掉磙脐。你问啥是磙脐?就是石磙上钉的那根木棒……另一个变化只有那坐了磙子的女人知道,她的下身里从此会黏糊糊的,流出糨糊一样的**。谁家要是夜里不安稳,你只要在院里的墙角里直立一条磙子,保你家宅平安不生百病。要是你不慎惹恼了老天爷,他要惩罚你的话,你说你咋办?我告诉你别怕。

老天爷最大的惩罚也不过是叫天塌下来,你也别怕,你只要在自家院里支棱个磙子,那磙子就变成了擎天柱。你老天爷想叫自家塌下来,成哩,你有本事先把这磙子弄倒。他当然弄不倒的,因为你还可以在磙子上放一块女人用过的月经纸,一见那东西,老天爷的脑袋就会肿成盆子一样,别说靠近,一望,他的五脏六腑就要吐出来了。要是不慎叫那月经纸一熏,哎呀,他再也别想当老天爷了。因为天宫都会叫他污染的。天人们绝对不会再要一个叫月经纸熏过的神当天主,闹不好,他连天也上不去了。更可能,他不得不在你家的门侧里借以栖身,给你当一回门神。要是你找不到月经纸——因为金刚家的女人没有用纸的习惯,那你就弄个血裤头子,其力道,十倍于月经纸,加上石磙,就能像孙猴子那样闹天宫了。你想,作为白虎星的磙子能叫寡妇们坐它吗?它们只能愤怒地叫,边叫,边翻身抗议。

谝子看到了磙子的挣扎,就吼,你们先下来。寡妇们就下来了。谝子叫饲养员拿盘草绳来。对,就是芨芨搓的那种草绳。他为啥要弄草绳?草绳不是别的,草绳是青龙。别看你白虎厉害,能顶天立地,能顶个血裤裆跟老天爷较劲,连老天爷也惧你五分,可谝子偏不怕你。你不就是个白虎吗?老子弄个青龙来,专斗你白虎。贾瞎仙老唱贤孝《薛仁贵征东》,谁都知道白虎星薛仁贵跟青龙星盖苏文是天生的对头。你白虎磙子想要造反,我就用青龙草绳来捆你。果然,那青龙厉害无比,只缠了几道,白虎就偃旗息鼓不敢再放半个响屁了。

谝子在磙子上多扎了几道青龙,他摇了摇。他想,这下你想滚也是苍蝇撵屁了。他很想叫女人们再上,却又想,先试着砸一下,要是砸不折腿,再动用寡妇原子弹不迟。

在他的再一声“开路”后,车轮滚滚了。石磙们也互相撞击,响出清脆沉闷的声音。那声音很牙碜,咯吱咯吱,在场的人都像嚼了一嘴沙子。不过,这时的白虎星再也没有方才的愤怒抗议了,它们只是吱咛着,仿佛在互相安慰,仿佛说,算了,不跟那谝子计较了,县官不如现管,先叫他嚣张几日,日后瞅个机会砸他的脚。果然,次年打场时,谝子正看麦秸是否打熟时,一个磙脐忽然掉了,那磙子没了桎梏,斜刺里飞了来,要不是有麦草缓冲,谝子的脚就叫轧成煎饼了。他吱哇乱喊了十多天。他死也想不到,这是磙子们在头一年蓄谋好的。

牛车咕噜咕噜边叫边前行,那阵势,像迎面扑来的火车头那样猛不可挡。为了能叫那牛车一举成功,一族丁还想在雪羽儿腿下垫块砖呢。雪羽儿用腿一扫,砖就滑到一丈外了。

我不知道雪羽儿当时是啥表情,只听说她的脸上有伤,多是值夜的人巴掌拳头揍的。她的头发本来很乱,据说在那天她用手指梳得很顺溜。又据说,她希望洗去脸上的血迹,但谝子没同意。他当然更愿她以破头野鬼的形象出现在族人面前。雪羽儿只好用头巾沾些唾液勉强洗了脸。这样,她的整个形象就相对受看了。多年之后,村里老人还会啧啧感叹,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人样”的女子。这“人样”,是凉州百姓夸人的最好词儿。

据说,雪羽儿在那车轮滚来的时刻仍很平静。你说,人虽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但可以选择自己的态度。真是的。村里人也这样唠叨雪羽儿那天的平静。她真是平静,是那种超然物外的平静,是那种宠辱不惊的淡然。

记得,牛车的滚动声沉重而缓慢,车上的石磙们互相厮咬着,发出闷雷般的响声。我还听到了一堆屏着的呼吸,那些憋在胸中的气流发出海啸般的巨响。细胞们忽生忽灭着,其声如雷,其势如潮。我清晰地看到了每个人都在瞬息间死去和再生。瞧啊,他们体内的细胞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破声,它们有时像手榴弹,有时却像铁桶里的鞭炮。因为手榴弹总在压息鞭炮,你听来,就老是爆破声。爆破声间隙,还有一种声音,很像从深水中冒出的皮球,那是新生的细胞。它们的出生不像人类有那么多阵痛,它们只是咕嘟咕嘟地冒。你也许看过泉眼,泉眼里老是咕嘟咕嘟往外冒气泡。细胞们也那样。不一会儿,就有好多新生的细胞取代了死去的细胞。这说明,族人们在那段时间里已不再是原来的他们。你要是明白这一点,你就会破除好多执著的。

在那不长的时间里,谝子的大部分细胞都换了,唯一没换的就是他的嗔恨心。心中的仇恨使他看不到事物的本质,他不知道他会在多年后被摘了族长帽子,他看不到十几年后他会有一次病变,他会在病床上哼哼唧唧好几年,他的嗔恨心也帮不了他的忙。他更想不到自己会老成一张风中的羊皮,他最心爱的小儿子会在某个黄昏摔断他的脊梁。他被自己眼前的强大迷惑了。那轰隆轰隆的牛车迷了他的心智。他也许不知道,多年之后,当他像一条死狗一样被儿子们埋入土坑后,他此刻脸上的狰狞仍会留在好多人的心头。那狰狞,跟他的其他恶行一起,构成了他活过的证据。

阿甲说,我咋不明白,那些暂时有点儿权的人,咋看不出那权力终究会消失呢?

我说你少玩深沉了,讲你的!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