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护法神牛 4

车轮滚滚,跟死亡一样强大而不可阻挡。那声响闷雷般滚动,拉车的汉子们啃哧着。我的印象中他们应该有汗珠的,要是他们汗流满面地推牛车时,可能更有画面刺激感。但没有,他们没有流汗。据科学的计算,要达到流汗程度,得使力半个小时左右。车院里的这段距离,只需要几分钟。但这是漫长而难忘的历程。我看到那车轮已接近了雪羽儿。我仍没见雪羽儿露出恐怖的表情。我想她应该求饶,但这样一来她就不是雪羽儿了。我死活想不出她如何张了那樱桃小口发出呼救。

我只看到那轮子的边缘滑向地面。在某个瞬间,我甚至听不到声音。我没有思维,不思善,不思恶,见到了本来面目。我目瞪口呆,我心如无云晴空,更如无波无纹的大海,后来我终于理解了玛吉拉尊空行母为啥叫弟子选择凶煞之地修炼。因为那目瞪口呆的觉受,是证悟空性的最好时机。当然,我这是想当然的说法。因为我并没见性,所以我才在漫长的时空中,充当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守护神。

那嵌着铁泡钉的轮子终于跟雪羽儿的腿接触了。我却沉浸在目瞪口呆的境界中。我不知道,村里人是不是发出过惊叫?是不是有人捂了眼睛?会不会有叹息?你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我可不敢乱说。这时我的那些追问,等于在印证他们的人性。要是金刚家没有发出有良知的声音,那么,这堆人在我眼中就仅仅是动物了……不,动物都比他们好上万倍的。

我也不知道雪羽儿是否惨叫?我不想让她惨叫。我看到她的牙咬入了嘴唇,我看到她的脸先是煞白,后是发绿,后是发黑。我估计她会晕过去的。可是没有,她很想站起来。要是手头有根棍子的话,她会站起来的。但你知道,那一站,说不定会激怒谝子的。你还是躺着吧。只是那血要是再流的话,她也就没命了。

我急得六神无主了。

我看到黑红的血从牛车轧过的骨腔里喷了出来,还有白白的软软的叫骨髓的东西。据说那是人身上最精华的东西。据说,百斤谷变一滴血,千滴血生一滴精,千滴精生一滴骨髓。要是这样,车院里的那些骨髓就浪费了不知多少粮食了。你别以为我对那骨髓垂涎三尺,要是那样,我就没一点儿神格了。虽说我也算一方土主,虽说凉州人祭祀我时老用血酒,他们都将那鸡儿扯到门槛上,一刀剁了鸡头,将血接入碗中。道士们说祭神得用血祭,其实是他们想吃没头鸡。他们吃的吃了,最后还要将没头鸡带回家喂老婆孩子。所以你别将我看成饕餮之神,我不是,我虽没证悟空性,但我还没叫贪欲泯灭良知呢。望着那红白相间的**,我的心抖个不停,跟秋风吹过驴耳一样。

我试着将雪羽儿身上的疼借过一些来。你知道,我有这能力。我试了一下,我只移来一点儿,也就是十分之一吧,你猜我疼成啥样了?告诉你,我疼昏了。你要知道,所有疼中,最疼的是深入骨髓的疼。那疼,真深入骨髓了。瞧我现在,一想,我都哆嗦了。我忽然有些恨那谝子。我想,同样是人,他何必要给人带来这么大的痛苦呢?从那时起,我就有了惩罚他的想法。虽然他不信神,我的惩罚有些困难,但我时时刻刻忘不了给这驴撵的一顿教训。后来有一天,我终于逮着了机会,趁着他正往一寡妇家摸的时候,我将他引到一个孩子刚拉的屎旁,叫他踩了一脚,恶心不?

这时,出现了一件事。它多少救了金刚家的名声,说明金刚家还有个把有人性的人。那就是饲养员,也就是你爷爷。他抱起雪羽儿,跑出了车院。此时行刑已毕,谁也不再放一个响屁的。我看到了谝子的脸,脸上有种很古怪的表情。我认为他后悔了,或是难受啥的。你知道,我多么希望他有点儿人性。从他的表情上,他似乎明白饲养员去了哪儿。你也当然知道,他去了金刚寺。寺里有最好的疮药。

我忘了一个细节,就是那车轮是将雪羽儿的腿直接砸成两截呢,还是砸成了骨折?我没问。但我估计是后者,因为雪羽儿的腿后来只是短了一截,那脚还连在腿上。但你也知道,仅仅就短了那么几寸,雪羽儿便再也当不成飞贼了,但村里的娃儿们却也没叫她“瘸拐姑”。

阿甲说,那天下午,那断腿牛的神识已经飘上了天空。它明明白白地看清了那一切,虽然它的断腿并没有救下雪羽儿,但它并不后悔。因为正是有了那种行为,它才从一个寻常的牛,最终进入了唐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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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行母应化因缘》称,雪羽儿被饲养员抱入金刚寺时,吴和尚正在诵经。他将整个胸腹当成共鸣箱了,声音很是浑厚。吴和尚修的是息法,他将那饥荒当成了大灾而意欲息灭它。他哪里知道,不久之后,还有比饥饿更糟的呢。

这时,听得一人叫,快,吴师父,救救她。

吴和尚啊呀一声,从座上跳将起来,对琼说,快,快取那白药。琼取来云南白药,吴和尚叫雪羽儿冲服了一些,又叫琼到后院揪那白刺麻。后院里有好些白刺麻。琼胡乱揪了刺,只用手揉几下,就揉出了绿汁,按在了伤处。吴和尚将那断骨接了——天知道他是怎么接的?据说,吴和尚的骨科是凉州最好的,他最不成器的弟子是凉州医院最有名的骨科医师。我怀疑那腿不是粉碎性的,也许仅仅是骨头裂了。一定是的。因为我无法想象吴和尚如何将碎骨弄在一起,连我都无法想象的事,读者定然会生疑的,所以我只好把病往轻里说。但我明明知道,那一车石磙子轧过之后,天知道会将那腿轧成啥模样。

阿甲说,吴和尚用了一个时辰,才整治好了伤腿。琼弄石膏的场面,是我见过的最滑稽的场景之一。他不知道石膏最容易凝固,他浪费了好些石膏。好在寺里石膏多,吴和尚老用石膏脱空行母像。他有个铜制的模子,你只要和了石膏往模子里一压,片刻工夫,一个空行母就出生了。空行母模子有两种,一种脱红空行母,一个红色的赤身女子立个弓箭步,左腿似弓,右腿似箭,身上有一圈人头骷髅,左手举个人头钵正喝魔血。另一种脱白空行母,那赤身女子的两腿跟杂技演员一样伸向脊背,露出莲花。

空行母身上的饰物都是象征,比如那魔血象征大乐甘露,那踩踏的莲花象征清静无染。吴和尚每天都叫琼用石膏脱空行母像。吴和尚说,你每脱一个空行母,在你的中阴身阶段就会多一个救度你的空行母。这说法,跟村里老婆婆的说法如出一辙。那老婆婆说,每念一个阿弥陀佛,在阴间你就多一个金豆子。琼知道吴和尚说的是“权法”,是不究竟的说法。从严格意义上说,那说法不符合教义,它跟世间的买卖一样,成为一种交易了。但琼还是老脱那空行母,因为村里村外老有人前来,把空行母请去供养。琼老想,世上好多事难说得很。这石膏,仅仅是石膏,用来固定伤腿,它就是药;用来制空行母像,它就成了圣物。你很难说哪个是石膏的本质。

关于雪羽儿的伤腿,《遗事历鉴》中记录了好多“据说”。据说,给雪羽儿治腿的过程很复杂;据说,还进了凉州城;又据说,在某个深夜,吴和尚用马驮了雪羽儿进过老山,找过久爷爷。但这仅仅是据说而已。但《金刚家训诂》证实:饲养员倒确实于某夜将马牵到寺里,村里有人亲眼见过。那时,饲养员是有权利支配牲口的。

但《阿甲呓语》称:骑那马的,不是雪羽儿,而是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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