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鸡毛传帖 2

审讯期间,是那时节金刚家吃得最好的几天,来不及推磨了,就煮“哑麦子”吃。办案者不希望在自己驻村期间饿死人。能吃到哑麦子的是真正的嫌疑犯,排除了嫌疑的比如娃儿们是不能享受这待遇的,不知道父母的藏赃物地点的娃儿们就大哭着要当犯人。开始,嫌疑犯竟有撑死者,警察开始严格控制分发哑麦子的数量,并严格控制哑麦子与汤的比例:半勺哑麦子配一勺汤。这才少了撑死者。

事情越来越清楚,也越来越糊涂。清楚的是那些参与抢粮者是秃头上的虱子,用不着你用刑,人家就承认了;糊涂的是那个策划鸡毛帖事件的人一直下落不明。

审讯只好结束了。村里人不满意他们这样草率地行事,都乞求多审几天,最好审到庄稼下来。后来看到乞求无望,好些女人竟哭了。于是家府祠里哭声大作,都希望能将那哑麦子吃到地老天荒,弄得警察们哭笑不得。

既然不能将金刚家的人都关进监狱,总得向上面有个交代,不然,以后老是有人聚众行劫咋办?呕啊车就带走了八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他们是最先到仓库里装粮的人,可以看成是带头行劫者。要是他们不离开金刚家的话,村里人会很羡慕他们的,因为他们可以多吃几天哑麦子。但一听要带他们进城,村里人就再也不敢争取名额,他们怕到陌生的地方去。警察们就带了那十人进了城。一个多月后,凉州城传来消息。十个人中,有三个死刑,两个无期,剩下的判五年十年不等。

据说,毙人那天,金刚家派代表坐了马车去参加大会。开会者每人补助两斤炒麦子。马车从头天夜里出发,晃荡晃荡走了一夜,又走到次日上午十点,他们终于赶上了大会。他们吃惊地发现那十个人竟胖了。美中不足的是,挨枪者之一在听到判决时拉了一裤裆屎。这一下,立马打消了与会者对犯人的羡慕。

代表们老是喧起那枪毙人的场面。他们说,也许是饥荒年的缘故,看的人不很多,站在马车上的村里人真饱了眼福。他们说,枪一响,两人的大半个脑壳就飞上天了。白糊糊的脑浆像糨子一样洒了一地,没个软蒸馍馍蘸着吃,真有些暴殄天物了。然后呢?然后,那三个人像挨刀的鸡一样蹬了几下腿,嘴里发出长长的叹息,然后脚就像挨了烫的蚂蚱后腿那样颤动几下,就没动静了。都说,人死还不如个鸡,有时,没头的鸡还要奔哒一阵,奔出满院子的血才死,而人,才不过抽了几下腿。

代表们还谈到了陪杀场的几人。据说,枪响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夹不住屎了,一股黄黄的黏物从裤腿里流了出来,却闻不到臭味。也或许,那嗅觉,早叫枪声惊聋了。然后,他们就软在地上了。

据说,听到枪响后能站立的,只有雪羽儿一个,虽然她的腿上还打着石膏。

代表们还说,是雪羽儿的断腿救了她。要不是她的腿断了,她定然会被指认是鸡毛传帖的最佳人选。没人不相信她没做过。她没有做过,金刚家的人也会选她。那时节,金刚家的人选出的贼就是贼。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要是那样,吃铁大豆挨枪的人中,肯定会有她。但警察头儿在看了她的伤腿后,首先就排除了她。

她之所以被逮捕,是因为上一回的偷窃。拔出萝卜带出泥,三问两问,人们就把那事儿扯出来了。于是,她作为偷窃者被逮捕了。也因为砸腿时的血腥,人们也没好意思再将她的事无限上纲,不然她也少不了吃铁大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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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后,我前往王景寨,它位于腾格里沙漠边缘。雪羽儿虽被判了无期徒刑,但她只在这儿待了五年。随后的岁月里发生了许多大事,凉州也成了鏊子里的炒麦子,雪羽儿想静静地待下去也由不了她。在《空行母应化因缘》中,有一章是“雪羽儿年谱”,这五年就成为一个空白,没人能准确地填入每一年的内容,便只好笼统地写上“将监狱当成道场”等字样。据说,她是农场里的名人,因为无论安排她做什么,她都是第一流的。后来,这成为她修行成就的一个重要证据。

我看到了那个一望无际的荒滩,滩上到处是没有任何特点的石头,还有麻乎乎叫不上名字的野草。滩呈黑色,有人便名之为黑戈壁。偶或,还可看到一缕缕黑发似的东西,那便是发菜。多年之后,因其发音跟“发财”相似而在南方大受欢迎。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个滩上到处是墓坑。这墓的年岁至少在千年以上,里面多殉葬品而成为盗墓贼最猖獗的地方。据说当地的农民多有盗墓而暴富者。这类传说极多,总能叫人更加贪得无厌。

农民们并不知道这滩上来过一个叫雪羽儿的人。我说过,雪羽儿是个注定要名扬天下而凉州少有人知的人物。她虽有五年的生命融入了这片戈壁,但没人在乎的。后来的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跟文物有关的话题。他们的脑中塞满了各种贪欲。

我静静地坐在那块雪羽儿放过羊的戈壁上,感受着从大漠深处吹来的风。漠风软软地在我耳边呢喃,告诉我那个放羊女子的故事。我相信,雪羽儿定然是在那五年中经历了灵魂的洗练。从史家的眼光来看,那五年,是雪羽儿的人生分水岭。

此刻,我坐在黑戈壁上,我放飞了心识,融入了天空的湛蓝和深邃。我觉得那团大气消融了自己。除了风,没有别的声音。那风,清冽冽的,不带任何尘渣和俗意。它们渐渐消融了我。

我看到雪羽儿走出了那个坚硬的大门,她赶着羊群。她的腿仍可以看出跛意。咩咩的羊叫声在风中游弋着。那声音,最能治疗灵魂的伤痕。我不知道雪羽儿是否真有过所谓的痛苦,从她平静或是超然的脸上我看不出什么。她扬着羊鞭,发出水似的声音,使我的心也产生着共鸣。我不知道,我如何才能走近这个女子?

我相信在荒滩上放羊更能沉淀出灵魂的澄明。要是你躺在沙地上,望无云晴空,你就觉得那清明会融化了你,你的心识也会变得像虚空一样。据说,天空瑜伽就是这样凝视天空的。据说,证悟者的心就像无云晴空般浩渺,也像无波无纹的大海。你就任了心,叫漠风吹去你心中的尘渣,叫蓝天洗去你灵魂的俗意。在最热的时候,你还会看到那快乐地游行于沙中的蜥蜴。它们的足滑过沙粒,发出泄洪般的声音。你看到一只羊瞪了瓷白的眼看它们。它们用一种心灵的语言在交流。你也许听到了那内容,但你无法表达出来。你只是含蓄地笑笑,对了,这微笑,更接近它们的本意。

你听到虫子们在欢唱,你听得懂它们的话。它们在歌颂日头爷呢。它们说你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光明,我们快乐,我们舞蹈,我们是一群幸福的生灵。

你看到雪羽儿在微风中笑着,你很少看到她笑。她眯着眼,陶醉在虫子的吟唱声中。她也许已忘了好多事情。你很想问,你是否还记得那个叫琼的人。但你想,还是别打搅她吧。她的笑,跟昼里的北斗星一样稀罕呢。

你只有在澄明之境中才能见到雪羽儿,她也总是在澄明之中。你们就澄明着交流。你们的交流无字,你只用你的澄明去品味她的澄明。你觉得她在微笑着,她望着世上万物,但独独不望你。她一手拄着下巴,风吹着她的头发,羊们在她的视野里虚朦着,像放了千年又浸了水的古画。你想,她眼里的一切定然都这样。是的,你说。

你总觉得她就这样定格在王景寨滩上。那星星点点的羊们都是她的道具。雪羽儿就这样走入了你的心灵史。

后来,你观想的奶格玛,便是雪羽儿。你一直在寻找她。你走向一个个人流涌动的所在,却一次次失落着。你想从人海中发现她,这成为你一生最重要的寻觅。你的心中涌动着激情和大乐。那大乐中流出的文字,被一位女子称为“神性”。

那一切,更成为你生命激情的由来。你可以没有人间女子,但不能没有雪羽儿。于是,你的世界空寂无人,四顾湛然,犹如旷野,却总是喷涌着无穷的诗意。

此刻,你很想走近王景寨滩上的雪羽儿,走入她的视野,走入那份澄明。你试着迈开了脚步。你一步快似一步,你仿佛走了一生一世,但你发现,她总是离你那么远。她一直在白云下,跟白云般的羊群在一起。那戈壁上最温柔的风,正跟她说着悄悄话。你似乎听得懂那话,但你知道,也仅仅是“似乎”而已。

你想不出她身边应有的枪支,还有镣铐,还有牢头。你知道,雪羽儿心中没有它们。你知道,心中没它们时,命里就没它们。你知道一切都是心的显现。

虽然你老想她在那儿受过的各种磨难,但眼前晃动的,仍是澄明之境中的她。你想不出她别的模样,你眼前总是飘动着游荡了千年的白云般的羊群,它们风一样卷向东又卷向西,它们温柔的叫声跟风的呢喃一样,成为你心中抹不去的印痕。

你一步步走近她,走近那一片澄明。你看到亘古的大风卷起红尘的粉末,它们像烟花一样在她身边炸开,你更愿将它们当成是天女在散花。你知道这是个吉祥的意象,就像你每天观修着空行母的祝福一样,你看到她也在花雨中聆听。你的步履轻盈而凝重,你明知很难接近她,你还是一步步走了去。你看到梭梭舞动着手臂,黄毛柴发出般的香气,还有黄羊,也迷离了眼望你。你很想说,亲近我呀,我命运的空行母。

你看到雪羽儿正回首望着你,你的耳旁响起王洛宾的旋律。你看到一道冷光在闪,你知道那是枪刺在日光里笑,但你还是摇摇头,晃去那不快的图案。你可以顺着雪羽儿眯着的眼,望天的尽头。从她湛蓝的眸子里,你终于看到她心中的盼头。

但你却看到了满天的黄尘,你知道它如影随形般跟定了她。一个巨大的晕影正遥遥而至。

你看到她露出盈盈的笑。

你说,来呀,我们去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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