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西夏的走水 2

你俩望望没有光明的血太阳,远离了岩窟。岩窟的前边是一条沟豁,深达数丈,蜒蜒向西。我曾沿沟豁一直上行,足下坎坷,眼也迷离,但沟豁通向老山。我不知道,老山又通向哪里?你显得很是无奈,你知道人身是宝,是修道的最佳资具。但女人拽了你前行,你难吐那个“不”字。

走吧,走出黑玫瑰的阴影,走向未知。未知的所在可能是幸福。幸福是个遥远的词。你觉出了她的欣喜,女人都这样。若是你不曾遇到她,也定然会随了那规矩。可此刻,她再也不想苛活。一群黑乌鸦飞了来,嘎嘎叫着。你听得出,它们在叫好。它们是阴谋的随喜者。你们瞅中了这两身年轻的肉吗?讨厌的黑鸟。

被风化的石头在脚下酥软着。它们曾是花岗石,它们曾坚硬似铁,无坚不摧,岁月的风剥离了它们。就这样,任是啥,也躲不过无常的舌头,它舔呀舔呀,世界就沧桑了。

你们在沧桑里蹒跚着。我瞅着你们的背影。我的笔很涩,不过没啥,再涩的笔也是笔。我终于读懂了你的故事。可我没被感动。我看到了太多的血泪。你看过脚后跟吗?它最初柔嫩如处子的。后来,岁月的石块硌呀硌呀,就生出老茧了。我的心也是。虽然那是我自己的故事,但我不哭。

我只是静静地注视他远去的背影,还有你,西夏的女子。我知道你来自楼兰,那儿曾繁华成天国,但终于叫风沙埋了去。这西夏定然也是。你的背影会走出西夏,走出明清,走入民国后的某个黄昏,但有个东西你一直走不出去,那就是你苦难的命运。

我不知道你为啥苦?那命运,咋千年不变,你那背影,忽而浑圆,忽而消瘦,但那无奈,一直定格在沧桑里。还有泪,岁月的风吹呀吹呀,但吹不走你眼中的泪珠。我老在叩问,叩问那命运老人,他却答不出一个寻常的字。

那太阳里的血光渐渐没了,血光渗入大地。大地上腥气四溢,那是西夏汉子们的血。那血爱流,叫它们流去,人家愿意。可我很在乎你的泪,弱女子,你本该盈盈而笑的,轻启贝齿,笑靥如花,可你为啥拧着眉头?你睫毛上的泪旋转着落入干涸的土地,大地就猩红刺目了。对吧,女子,我生生世世的母亲,生生世世的妻。

沟豁在无奈里探去,像那蟒神扭动的身子。我听出你在唱歌,我叫不出歌的名儿,但我能觉出那内容。歌中没有悲,只有善,这也是西夏的规矩。所有的规矩里,只有这个最美。规矩在阿甲的日记里笑着,规矩说,相恋的男女去殉情,是善事。

我也明白是善事。这世上,没有比跟恋人去死更好的事。当我走出西夏,走向二十一世纪的城市时,再也找不到跟你去死的女子。淑女成了婊子,她们叫“名呀利呀”,可心里,再也盛不下一个情字。

我很羡慕你。你,就是你,你和她相拥相偕在西夏,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你们的背影停了,我看到你们相拥着。一张天成的床生在山坳里。那形貌,也很寻常,是一块光滑到极致的石头。你们相望着。我看到你笑靥如花,你掏出两个洁白的丝巾,绾两个扣,套入你我的颈脖。我们笑着渐渐用力。我们听到了天鼓,山坳里多了群美丽的小女孩,她们齐唱:

黑夜是今生的袈裟,

高崖是前世的岩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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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问我去了哪里?那时,还没天国的说法,那时叫娑萨朗圣地。娑萨朗是奶格玛的净土,据说是一种秘境,活人看时寻常的所在,在死人眼里,却美丽无比。娑萨朗有许多空行母,她们载歌载舞,乐而无忧。她们的世界里充满甘露,那甘露来自遥远的佛国,饮一口,可多活一个世纪。

关于娑萨朗的故事,你可以看我《西夏的苍狼》。它跟《大漠祭》《猎原》《白虎关》一样,都是我命运的歌声。

还有种秘境叫空行圣地,它们有二十四个,躲在地球的某个角落,或在地上,或在地里,圣地的主佛就是金刚亥母。她们是我最好的朋友,常请我去那儿做客。我痛饮那大乐的甘露,经年便沐浴在光明里。娑萨朗和诸圣地相通,无数道虹光连接了它们,你只要起心动念,就能到那些美丽的所在。

其实我的心也是圣地。那心灵的所在,有二十四条大脉,每一脉都是一个时光隧道。每天夜里,就会有二十四个空行母,沿了那心光大道,融入你我的身心,净化脉气。她们吞了贪,消了痴,还把那种叫嗔的情绪,斩杀在萌芽里。我于是远离了兽性,接近了圣地。有一天命终时,诸空行母就叫:“来呀,践约的你。”

这时,你便明白,我去了哪里。

爹妈们也晓得我们的归宿。他们不哭,数十个剃净了头顶的汉子,在那个人迹罕至的洼里,找到了相拥的你我。那时的太阳仍没有光,白孤孤悬在天空。阳光到不了你我的婚床。西夏的习俗,死人是不能晒太阳的。据说,要是那尸首借了阳光,会成精的。

阿甲,莫非,你就借了那阳气?

阿甲厉厉地叫,别扯我,我不是鬼,我是永恒的神。

我看到你鬼鬼地笑了。我明白,你想说,这世上哪有永恒的东西。可你别张口,这道理,阿甲也懂。在千年里,他看到了太多的无常。你我也一样,死了生,生了死,忽而这姓`,忽而这名,但我们,一直没有摆脱命运的本质。

啥本质?你问。

愚痴。从西夏的愚痴里,进入元代的愚痴,进入明清的愚痴。我多想证得一份觉悟呀,妻。

你于是哭了,在爹妈们的笑声里,你哭。你是个聪明的女子,你明白我说的含义。怕的不是死,怕的是酵在生命中的庸碌里,迷了心智。

他们托起诗意的尸体,裹上一匹匹色彩艳丽的丝绸。我叫,别浪费了。一个臭皮囊,有啥好打扮的?你却喜欢那色彩。望着那丝绸,你甜甜地笑了。你喜欢那粉红,那是新娘的颜色。你将那裹尸布当成了嫁衣。

你又颠倒了,妻。

颠倒就颠倒吧,你说。颠倒的美丽也是美丽,那丑陋的生,怎及得美丽的死。你不见那活着的粪坑臭气熏天,那凋零的花瓣仍奉献着美丽。我不和你辩。在这大好的天里,我给你一份好心情吧。

爹妈们又给我们裹上洁白的毡,这也是规矩。你不愿意,你不愿盖去那丝绸的颜色,但你知道,那是规矩。规矩是啥?规矩也是命运。别去拗它,犯不着为这个尸首计较太多。由他们折腾吧。

他们唱着歌,抬了你我,走向村外。那道上的人忽然多了,沿途栽了许多独木,上搭棚,棚下有酒肉。许多人喝酒,唱着西夏的歌。他们在送你我呢。这是你今生里最招摇的时辰。以前,你是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现在,我是风儿,你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

美死个你,狐儿。

可你为啥仍在哭泣,莫非,你割舍不下这红尘。红尘有啥好?红尘里有太多的不如意,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还有那么多杀人的规矩。你不明白,人生来,应活得更好,快乐无忧,定那么多规矩作甚?我告诉你,那规矩是少数人定的,本意也是掠夺。西夏的铁骑举了刀枪,去掠夺大宋。规矩也一样。

你定然也听到那哭声了。哭声的起处便是大宋。那儿的人傻,死个人,总要张大了嘴号啕,不像咱大夏,唱呀,乐呀,笑呀。大夏的规矩是敬重战死者,厌恶病终人。西夏人眼里,殉情者也是战死者。我们的对手是规矩,哭啥?

我知道你在哭你的过去,早知你这么快死去,不如好好地乐呢。我甚至也这样想了,那岩窟,咋也比不上你鲜活的身子。可我总看到无常。那无常,跟附骨之蛆一样,时不时就在命运里叫。

但我终于认同了你,我发现了之累,也享受了之乐。这裹着丝绸白毡的身子,早没有岩窟里的生气。那时,你鲜活地闹呀。你用你的肢体,来享受我的肢体。我用我的灵魂,去熨慰你的灵魂。那种灵肉的交融,此刻想来,仍觉呢。可现在,你只是一缕清风,我捉不到你温柔的实质。你那吐芯的舌呢?你那润滑的莲呢,还有你的乳,你的芬芳,都成了冷冰冰的过去。

在一个个木棚里,他们鲜活着,却送着两具冰冷的尸体。

走吧,无奈地走吧,走向未知。我不知道能否抵达那圣地。六道的口儿大张着。它们在疯狂地吮吸。我们只是无助的风筝。飘呀飘呀,牵我们的,是那伴随了千年的业力。

那漫长的旅途何处是尽头?何处是你我终极的归宿?我们承载不了太多的苦难,我们仅仅是对青年男女。我们的目标是享受这爱情。不要这风,不要这雨,不要怙主,不要铁鹞子,只希望在一个宁静的村庄里,相拥着老死。

莫非,这也算奢侈?

那墓地,终于到了。也好,不能相拥着老去,那就死吧,只要相拥就成。村里人已搭好了木架。木架很结牢,那是你我的婚床。

缓缓地将你我举起,不要太高,不要太急,像云彩抱着虹光的莲花;不要太猛,不要用力,不要惊醒沉睡的你。远山清明了许多,微风徐来,春的味道很浓了。那个元昊也已死去,死在他自己的规矩里。这天地,并不因他的死而失色,反倒清明得紧呢。

笑吧你,西夏的女子,执住我的手。丝绸虽包裹了你我,天空却印入你的眸子。我听到你的笑,那笑,虽也渗了泪,但渗了泪的笑也是笑。我听到了黑乌鸦在疯狂地鼓噪,它们仍在唱那首歌:

“同日死,命不惜。同睡寝,仍照旧。”

木棚下的人们规矩地喝着酒。他们在猜拳。这种猜拳声一直响着。千年后的凉州仍塞满了它。他们是真乐。谁都知道,这是永恒的婚礼。木架上的那对,彼此成对方的唯一了。

喝吧,这酒是自酿的,有点儿酸,有点儿苦,但总是酒,是酒就会醉人。人一醉,天地就没了。我终于明白了凉州人喝酒的原因。从汉朝建郡时,这儿就是酒都。你撇撇嘴,我知道你讨厌酒鬼,可人家总得有个活的理由。他们不像你我,他们才不管精神呢。但别忘了,追求精神是最大的毒瘾,一旦染上,你就别想安稳了。

黄昏的大幕罩向了山坳,日头爷打起了呵欠。人们的嗓门嘶哑了,酒已足,肉已饱,歌已尽兴。他们举了火把,承载你我的木棚静静等着。你看到那只白狐子吗?在这山上,它静静地看你。

火起了,风在噼啪。我的印象中,那火的确是燃起了。西夏的人们都舞蹈着,叫喊着。我很想听清内容。那呼呼声却盖满了天地。

真烧了,阿甲?

你别去管那真假。真就是假,假就是真,你的冬烘脑袋里,咋总有那么多定式?

好,阿甲,由你,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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