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雪羽儿或是她妈的另一种死法 1

再听曲《十面埋伏》吧

霸王正在别姬

大珠小珠玉盘里溅

那是泪吗

历史老人却在说了

谁胜谁负处,天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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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叫《遗事历鉴》的书里说,凉州还有另一种传说:飞贼雪羽儿在偷青后就死了。书中说,村里人恨死了雪羽儿。虽然她的飞贼行为救了他们的命。人们却认为,他们的命,凭啥叫一个飞贼救?那所谓的救,成为他们一生最大的耻辱。雪羽儿的白,使他们看到了自己的黑。

阿甲会心地笑了。我知道他在笑我。因为,我老步雪羽儿的后尘。

不过,《阿甲呓语》中却说,《遗事历鉴》中错将雪羽儿妈当成了雪羽儿。阿甲说,其实,在那个荒唐的年代里,人们煮食的,并不是雪羽儿,而是她妈。

时间:在雪羽儿出狱之前。

我第一次读《阿甲呓语》时,真将那事当成了阿甲的呓语。我根本不相信他们真煮食了雪羽儿妈。但后来,我从一本很权威的著作中也发现了相关记载,书中将此事作为人类的残忍的证据之一。作者还注明了年代、地点以及名姓。

于是我想,也许它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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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阿甲呓语》记载,雪羽儿妈死于游行后的又一次偷青。书中说,饥饿已成为金刚家的另一个摆脱不了的梦魇。对此说法,我深有体会。在我的童年里,最深入灵魂的体验,就是饥饿。记得小时候,我也老是偷青。

在阿甲诡秘的叙述中,家府祠的铁铧又响了,意味着金刚家又有大事要发生了。

铧是村里的警报,一听到它的声音,人们都得往家府祠赶。要是有人不来,族长有权“修理”他。

村里人三三两两来了。在阿甲的呓语里,麦芽儿有了白仁儿。虽有值夜的族丁,但不能在所有麦田上都打上篱笆,都拴上狗,都派上族丁。看青又成了村里最大的事。

琼也去了家府祠。因为遇了灾年,供寺院的人少了,为了挣点儿吃食,他跟吴和尚也参加劳动。他每天都修梦观瑜伽,也就模糊了梦与非梦的界限。一切外现都叫他体悟成梦了。他发现世上万物都显出虚假来。他看不到一件能独立存在的个体,一切都互相依存而时时变化着。他常常陷入梦魇状态。那梦魇也成了一个世界,也跟眼前的世界一样,若隐若幻,似真非真。许多时候,他甚至分不清梦魇和现实。他老觉得自己影子般在世上游荡。偶一恍惚,梦魇和现实就搅和在一起。问吴和尚,吴和尚却说这是好觉受,这样可以破除许多执著,而执著正是烦恼的根源。当你发现眼前的一切都虚幻不实时,你就能认知实相,而不会认假为真。就那样修吧,吴和尚叹道。这年月,虽是典型的污浊恶世,却也是成道的最好机缘。要知道,有时,逆缘是最大的顺缘呢。

在那个后来叫雪羽儿痛不欲生的下午,琼就在梦中走向家府祠。溅起的溏土使那梦感更浓。灰灰的日头照着灰灰的村落,一切都影子般虚朦。琼看到许多影子也去了家府祠,他分不清那是人还是鬼。阿番婆比以前更老了,眼里却仍然放着红光,见了他,仍那样贪婪地望,像老狼望嫩羊羔。他老见阿番婆在村口游荡,老见她将乞丐领到自家屋里,可村里人都说阿番婆早死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和村里人的嘴,究竟该信任哪个?他很想在光地里看阿番婆是不是有影子,据说鬼和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影子,人有影子,鬼无影子。但每次见到阿番婆时,他都忘了。这会儿他记起了,日头爷却又隐入了云层。琼发现,日头爷似乎是阿番婆的同谋。

琼也怕在光地里走,他最怕在某一天发现自己也没有影子。因为吴和尚老讲一个故事,他说某年,凉州城里处决了一个杀人犯,此人跟刀斧手是把兄弟。行刑前,犯人对来看他的把兄说,哥呀,连你也不能救我吗?刀斧手说,我想救你,可是怕你不按我的要求做呀。犯人说我能的,你叫我咋样,我就咋样。把兄说,那天,我一举起刀,喊一声跑,你就跑,跑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能回头,也不要再回来,成不?犯人说,成哩。行刑那天,把兄举起刀,喊一声跑,犯人撒腿就跑,他不敢回头,一口气跑到杭州,在一家铺子当起伙计。几年后,发了小财,又娶了一房老婆,生了两个儿子。可他思乡心切,偷偷溜回家乡。原老婆一见,忙用唾沫啐他。这是凉州女人常用的驱鬼法子。

女人说,你活着为人,死了为神,别再折腾我们娘儿们成不?丈夫道,我没死呀。那年,是把兄弟救了我,我逃到杭州,发财了。女人啐道,你骗鬼去吧,老娘亲眼看到你被砍了脑袋,村里得肺痨的还用馒头蘸血吃呢。丈夫不信,女人就带他去了坟地。挖开墓,果然,他见到那骷髅身上,还穿着他死时的那件血汗褂呢。丈夫这才明白自己早成鬼了,他长嚎一声,身子便化为一摊污血。吴和尚说他见过那人,他是个精瘦汉子,他的信心为他又造了一个身子。吴和尚说,那人已和真人没啥明显区别了,在光地里照样有影子,声音也有回音。唯一能证明他死了的,便是他以前常穿的那个血汗褂。琼便怕有一天别人拿出他早已不在人世的证据。虽然他有影子有回音,但这并不能证明自己是个活人。

琼想,这阿番婆是不是也跟那人一样呢?

阿番婆阴阴地望一阵琼,笑了笑,进了家府祠。里面有好多人。琼见到了许多已死去的人的面孔。他们也恭敬地坐在家府祠特制的矮凳上。他们也许不知道自己已死,一听那犁铧叫,就急忙赶来了。老见新进来的族人坐在饿死鬼身上,他们是看不到对方的。琼虽然怀疑自己看见的不过是幻觉,但那形象竟是那么清晰。他又想到了自己的梦魇,那明明也是个更显得真实的世界呀。

村里娃儿也拥来了。每次家府祠开会,最快乐的是娃儿们。他们是最容易满足的动物,只要吃饱肚子,他们就呼啸而来,欢笑而去。望着他们开心的样子,琼也笑了。娃儿们在大人间穿梭着。琼渐渐看出了怪异,那娃儿竟能欢快地在矮凳间往来,跟游泳的小金鱼一样。琼吃惊地发现了那几个心变成了羊肉的娃儿也竟然在里面。琼想,他们也许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吴和尚说,人死后,有三天时间神识处于昏迷状态,第四天神识才渐渐觉醒,才会发现自己已死去的,那时才明白自己死了。琼想,这些娃儿在神识昏迷的三天里已经变成了羊肉。他们也许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

琼想,我是不是也已死去?他想到近来可能会死去的好多“死缘”:他可能在做了鬼梦的那个夜里被吓死,可能被蚂蟥吸血而死,可能已被那饿狼吞噬,可能已经摔死……更可能,枣红马也在以上的某个瞬间死了,它也不知道自己已死,而继续驮着同样不知道自己已死的琼,经历了莫名其妙的如幻历程。

琼进而又想,在那个下午,枣红马驮回的,是真的雪羽儿妈吗?这一想,一股浓浓的虚幻感裹挟了他。琼想,世上的事,说真也真,说假也假,懒得管它了。

在同样如幻的觉受中,族丁押来了雪羽儿妈。捆她的绳子上还淋沥着血,那腥血能证实她还是个活物。不过,有时候,冤魂的脸上也照样有血呢。

阿甲说,雪羽儿妈被捆的原因是她又偷了青。自游行之后,她就从寺里消失了,常见她偎在田野里,蜷成黑黑的一堆。据说,她赖以为生的手段就是揪麦穗。这天,她正揉了青稞往嘴里放时,谝子逮住了她。

谝子说话了,他的声音很牛。他每说一句话,先要长长地“昂”一声,他说,昂——,上回开会时,我们咋定的?昂——,要是以后抓了偷青的人,咋办?宽三说,你不是说要煮着吃吗?一些人应,就是,你不是说要煮着吃吗?阿番婆于是吼了一声,煮!好多人也齐吼:煮!琼发现,那些叫“煮”的人,多是饿死鬼。琼于是知道,死了的人,是最不希望别人活的。

谝子说,也好。煮就煮,看谁再敢当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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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丁们就在家府祠门口支了个鏊子。鏊子是金刚家的公共财产,说不清用了几代了。以前,每到过年时,村里人就相互约了,在某日共享鏊子“炉馍馍”。因为一家人“炉”不了多少馍馍,不值得架一次鏊子。女人们就和好了面,端到支鏊子的人家。男人则燃了木柴,放在鏊子上,下面入麦草火。我家也支过几回鏊子。那时,转鏊子是我的营生,我用棍子别了那鏊扣。鏊盖上有四个鏊扣,转鏊盖时,每次只转一个鏊扣的距离。转多或是转少,会直接影响馍馍的火色。父亲则负责入火。入火是技术活,火入多了,馍馍会焦;底火不足,馍馍就没有底色。鏊子“炉”的馍馍里最好吃的是“炉扣子”,女人们将面卷成长长的一条,三绾两绾,就会绾成个类似中国节的花样。直到今天,“炉扣子”仍是凉州人过年必备的食品。

鏊子里添了凉水。雪羽儿妈煞黑了脸,嘴也黑壳壳的。阿甲说,饿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多水灵的女人,也能饿成脱水的干菜。阿甲老是喧雪羽儿吃浆水菜的情景:一见酸菜,她的口水就下来了,她的脸也就像嘴唇一样水汪汪了,她就真成了水做的女人。现在,妈没了水色,脸也黄缥缥了。有几个心当了吴和尚的羊肉的娃儿,正缩在墙角里,可怜巴巴地望雪羽儿妈。

吴和尚阴着脸。琼明白他的心事。吴和尚想说自己该说的话。一个人活着,得说自己该说的话。有时候,该你说话你却装糊涂的话,那也是无耻。一个牧师,叫马丁·尼莫拉的,写过一首诗,诗曰:“一开始他们来抓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然后他们来抓∕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然后他们来抓工会成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然后他们来抓我∕已经没有人为我说话了。”吴和尚说,当你在场时,不说话也是一种“说话”。

琼看到吴和尚走了过去,对谝子说了他该说的话。谝子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他声音很大地说,成哩,以后由你护青,成不?

吴和尚说成哩,那我就护青。

要是你丢了一粒麦子,我就砸绵你一根指头,成不?

成哩。

阿番婆仍在叫,煮吧!煮吧!

琼记得,阿番婆也曾上过长香,咋一吃人肉,性子就变了?

谝子说,你才十根指头,顶不了差的。

吴和尚说,那我把身上的肉也算上。

谝子大声问族人,他要我们饶过偷麦贼,以后由他值夜,成不?

不成!阿番婆叫,几个女人也叫。我们也要护青!我们也要护青!我们也要护青!琼知道她们恨透了雪羽儿妈,谁叫她女儿那么水灵呢?她们的叫,是真正的恨屋及乌。

谝子对吴和尚笑了,瞧,群众不同意。

阿甲说,琼发现他偷换了概念。

上吧。几个族丁把雪羽儿妈放进了鏊子。族丁们想把她平放在鏊里,一次次按倒她,她一次次坐起。谝子摆摆手,说成哩,等会儿点了火,只要你能坐住,就叫你坐。妈就坐在鏊中,用那双没有光彩的眼睛望着世界,望着村人。没人知道她在想啥。

谝子吼,点火!

宽三点了一束麦草,伸到鏊子下。一股青烟淹住了雪羽儿妈。她站起来,咳嗽起来。琼朝宽三喊,你真烧呀?

宽三说,军令如山呀。

雪羽儿妈咳嗽着,她开始交换脚了,说明鏊子底热了。雪羽儿妈跳下鏊子。谝子吼,你也知道烫呀?你做贼时,咋没想想老子说过的话?扔上去!她站不住了,就叫她躺着。族丁们又将雪羽儿妈扔进鏊里。族丁们联手,围定了她。

入火!入火!谝子说,你要是个好人,老子还有三分顾忌,你不就是个“败类”吗?老子不整整你,天理不容呢。宽三,你入火。你专门入,多入些。

宽三塞了一大把麦草,火焰沿鏊边腾起了。牵手的族丁后退了些。雪羽儿妈咳嗽着,她的身子一耸一耸。她换脚的速度越来越快,看得出鏊底已经很烫了。雪羽儿妈哆嗦着嘴唇,咬着牙青白了脸。琼希望她哭着哀求,他相信,只要她一告饶,村里人会心软的,也等于给了谝子一个台阶下。可她只是咬牙,却不说一句告饶的话。

水已经腾起了蒸气,鏊底下的火在爆燃。

琼的身子直发紧。

那些垂着三尺涎液的饿死鬼们仍起劲地喊着,煮!煮!

琼明白了,他们是真要煮呀。

琼叫了一声,扑了上去。他猛推一把,雪羽儿妈便一下子倒在地上。琼掀翻鏊子,水流入火堆,腾起一阵烟雾。

你们真煮呀?你们算人不?琼叫。

一个族丁讪讪地笑,谁不算人?

谝子吼,你说啥?你也想当“败类”的孝子贤孙?来,先将他捆起来。重新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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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甲说,琼被族丁捆成了粽子,吊在马棚下。琼大叫,人命关天呀。你们咋这样?

听到这话,谝子脸色变了。他说,族人们说,你们叫煮,老子就煮。你们不叫煮,这族长帽子老子也不戴了。宽三说,你是族长,你说啥,就是啥。阿番婆却叫着,煮!煮!饿死鬼们也一阵阵吼:“煮!”琼看到,族人们虽沉默着,但他们的喉结却上下飞动,他们在咽口水。琼想,他们定是眼馋雪羽儿妈的那身肉。

谝子直了声问,同意惩罚贼的,举个拳头。琼发现谝子不简单,他问的那话,没人敢不同意,就喊,他又偷换概念了,雪羽儿妈可不是贼。

谝子说,咋不是?偷了青苗,就是贼。同意的举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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