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瘸拐大遛皮子 2

最叫我吃惊的,是皮匠在使用不同的刀法时,竟然还要诵相应的咒语。比如,剥活人时,最难的是止血,要是止血不成,那汹涌喷溅的血就会扰乱皮匠的心智。训练有素的皮匠是不需要止血药的,因为他会诵一个祖宗传下的止血咒,咒曰:“阴山血,阳山血,打个刀子快如铁。我看刀子快不快,割断筋骨不见血,如果见了一点血,朝着太阳踢三脚。今今风清,五付太上老君。”据说,对此类咒子,要求在静定状态下,诵够百万遍以上,才会有相应的功效。

因为书中的剥皮过程充满了血腥,容易影响读者胃口,故我大而化之,数笔带过。

《遗事历鉴》称,瘸拐大剥了皮子后,直到深夜,仍在发呕。他想不到,风光之后的营生会令他那么恶心。强忍着恶心剥完最后一刀,他就忍不住了,跑过一旁,呕吐起来。吐了许久,实在吐不出啥了,他仍然干呕着。嘴里发苦,他觉得连苦胆汁都吐光了。

活儿倒很顺。记得,遛了一个时辰后,他把马打向堡子,到了院里,那皮子已成了水人,浑身上下都热透了。他叫人剥了皮子衣服,取桶凉水一浇,皮子就连打几个寒噤。遛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一猛热,一骤冷,皮就离身了。他取了皮锤,朝皮子后腰的腱盘处,很劲一敲,皮子就瘫了。这一手,叫谝子赞不绝口。

凉水激热身,皮离身之后。瘸拐大操起了刀子。妈呀。那皮子叫。这一下,瘸拐大顿时软了,他说,我不行了。谝子说,下了第一刀,以后就好弄了。别看这小子岁数不大,可也许,你那媳妇,就叫他操几百回了。

这一说,瘸拐大有气了。那么好的媳妇,那么好的一掐出水的媳妇,竟叫这小子操过。瘸拐大一狠心,剥起了第一刀。

接下来的过程,瘸拐大懒得回忆,只觉恶心在心里啸卷。皮子的惨叫像山洼里滚动的石头。连谝子也嫌那声音瘆人,就用棉花塞了他的嘴。虽说活皮比死皮好剥,瘸拐大还是一刀扎向那人心窝。

“早死早脱孽。”他想。

半个时辰后,瘸拐大已剥下了该用的皮子,放入装了硝和米汤的大缸。那人虽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肉,但仍在瘸拐大心中叫个不停。瘸拐大边打寒噤,边呕吐。宽三带人取下了胫骨和头骨等,其余部件,就扔在后山坡上,引来一堆喧闹的鸦鸣。

“妈呀!”那皮子老在瘸拐大心头叫,那血肉模糊的模样也老往心里扑。瘸拐大打个寒噤,念叨:“你可怨不得我,我也是上了套的马。人家鞭子一甩,我就得动弹。要索命,找上头去。”但皮子那清秀的恐怖的脸仍在眼前晃,这是最要命的事。

更可怕的是,那股血腥味咋也摆脱不了,冷不防,就朝心里扑。待他有意去嗅,倒不见了。那味儿,就像个魔鬼,待在一旁的暗处,窥视他。若见他一失神,就扑上来咬他。瘸拐大立马就会呕吐,哪怕喝点儿清水,也会呕出苦胆汁。

“妈呀。”他叫。

记得,那皮子也叫妈。那还是个孩子哩,大约二十出头,若在金刚家,还在父母的大树下乘凉呢。咋成魔了?魔是啥?瘸拐大不知道。听谝子的口气,魔似乎比明王家更恶。明王家,不过抢水或是打个冤家。那魔,却要叫我们堕入地狱呢。据说,他们还要抢财物,抢女人,把娘们儿的衣服剥光,叫她们躺在地上,叫一个个男人来操。一想自己的媳妇叫那皮子操过,他心里的气就咕嘟着外冒。气一来,血腥味就闻不到了,就还想多剥几张皮子。

仇恨入心要发芽哩。

但那气的效用并不长,那呻吟、惨叫、血腥味又会重新占据心头。瘸拐大的灵魂重又痛楚了。他想到皮子也有娘。皮子那老娘,咋想,都跟自己的老娘一个样儿。他心里就歉疚了,觉得自己杀了人。他是多么不想杀人呀。虽说在遛皮子时,他出尽了风头,但他还是不想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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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事历鉴》称,后来被凉州地方志认为是惨祸的那次事变,最终酿成了一场规模很大的武斗。据有关学者分析,两家的械斗虽历史久远,但事变的导火索还是金刚家去明王家绑了皮子。当然,这仅仅是一些学者的观点。你知道,许多时候,所谓学者,其实就是敢于想当然地瞎猜的人。要是你的瞎猜能惊世骇俗,你就会成为霍金似的科学家。

作为一个作家,我当然对学者的那些观点不感兴趣。但我明白,要是不那样瞎猜一气,他们是很难解决吃饭问题的。不过,我更愿关注的,却是瘸拐大们对那件事情的感受。幸好,书中记录了大量的那类跟人性有关的细节。

书中说,那段日子,那股血腥味总是在不经意间扑向瘸拐大……真要命。不知那味儿躲在何处?想来,灵魂深处已有了。而且,时不时的,眼前就一片猩红,那是血。满天满地,满山满洼都是血了。妈呀,真要命。瘸拐大揪揪头发。他想,那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人皮已放入硝缸,几日后,才能熟。媳妇却没消息。这也是要命的事。没媳妇多少年了,也不嫌难熬。可一有了媳妇,再失去,总是痛惜。怪的是,雪羽儿竟长了何秀才女人的脸,老朝他笑。

一想女人,瘸拐大就拌拌嘴,拌出很响的吧嗒声。自遛过皮子,瘸拐大在人前升了“格”,地位明显上升。那等威风,别人想都没想过。但怪的是,谁都不提他剥皮子的事。瘸拐大也懒得提。他知道,定是皮子的那声“妈”刺痛了人们。谁都有娘呢,将心比心,谁也不愿意叫人活剥皮。

瘸拐大溜出了屋子,去找谝子。半后晌,谝子就安顿:今夜,去明王家逮个皮子,不逮的话,上头要的货做不出来。按那踪的方向,有张皮子去了明王家,他们不承认。也好,你不承认,我们就逮个“败类”来,当皮子用。哪个倒霉,就逮哪个。

宽三已收拾停当,长枪短枪都备好了。他吆个骆驼,带个大口袋,若逮了皮子,就扎了手脚,塞了嘴,放入驼峰,一个猛扑,就回来了。这营生,以前宽三老做,那时叫“绑票”。

三人溜出寨子,沿那河沿,去明王家。夜渐渐黑了。这夜,近来有种怪怪的黑,似乎无云,却再也看不到星星,是锅底的那种黑。没治,谁叫人家是天呢。天想咋黑,就咋黑去。

其实,干这活儿,派宽三就成,可谝子硬要自己去。谝子喜欢干这活。平时闲得呆了,就喜欢走个狗呀、放个鹰呀,寻点儿刺激。逮皮子比啥都刺激,他当然不会放过这机会。

夜很黑。几乎辨不清路,便由宽三打头。这宽三,天生夜眼,夜间视物,如在白昼。由他牵了驼,谝子骑在驼上,瘸拐大则拽了驼尾,一路行去,倒没摔跤。

行了一个时辰,便到明王家了。明王家很大,很散,像上帝举副麻将,胡乱一撒,山间里就星星点点了。山洼里散布着无数小方块,每个方块就是一家。

很静。山里人睡得早,入夜不久,村子就静成坟地了。只有穿越豁口的风时不时叫。还有那水声,那是世上最诱人的声响,清凉到极致了,多热恼的心,也叫它洗尽了。听到水声,瘸拐大便想起了为水而死的妈。不管咋说,妈是死在明王家手里的,明王家要是不抢水,妈是不会死的。瘸拐大有了想杀人的感觉。他想逮个明王家的,剥了他的皮,解恨。

一到村口,宽三就住了驼,谝子不等驼卧,就跳下来。宽三问,咋?等呢,还是进宅子?谝子道,就到那个老地主家,进屋逮。宽三把驼缰给了瘸拐大,说,你在这儿候着,我们去逮人。没等瘸拐大说啥,两人一下子掉夜里了。

驼打个很响的喷嚏,瘸拐大吓了一跳。他恶狠狠拽一下缰绳,那绳是拴在驼鼻上的。拽时,驼定然很疼。

不到半个时辰,宽三们就抬了个麻袋来。

瘸拐大并不知道,这次逮皮子,会使村里血流成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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