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尾声

念珠握在手里

木鱼在心头敲响

黑衣是今生的袈裟

高屋是前世的岩窟

你不是也在拜月吗

一次次拜

一行行泪

真到那净土里去了吗

你不听苏轼已劝了千年

高处不胜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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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爷爷告诉我,张屠汉被度脱的前夜,还发生过一段故事。

据说,那天下雪。风很大。在西部的小山村里,风总是很大,那雪片,就成箭了。那阵候,跟成吉思汗的箭一样邪乎呢。

这时,一个老奶奶走入了历史。她衣服褴褛,步履蹒跚,宛若浮雕。

她很像琼见到的阿番婆。

在西部的任何小城,你都能看到这样的老奶奶:她背一个看不出颜色的破包,装一堆看不出形状的破烂,她背井离乡,浪迹天涯。她的房子是天,她的床铺是地。她是“要饭的”。

那天过来的,就是这样一位老人。

人们都掩了鼻,躲。

几百年后的凉州街头,也有这样一位。每次睡觉,都有几条癞皮狗围在四周。人们于是也掩鼻。久爷爷对我说:“你不可以轻视她,那是空行母。”这时,那女人忽然不见了。

听说在另一个人迹罕至的所在,一位小喇嘛见过她。女人给了他很脏的食物和酒。小喇嘛吃了食物,不敢喝酒,怕犯戒。一进门,早知此事的久爷爷皱眉道:“你应该喝了那甘露……算了。今生修不成了。来世吧。”

谁叫你错过了空行母呢?久爷爷遗憾地说。

那天,到那个小山村来的,就是空行母。

据说,她是智慧空行母奶格玛的化现。她便是光明大手印的首传祖师。

据说,她来自一个叫娑萨朗的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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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久爷爷还讲过个故事:

一天,一个和尚得到密法,闭关三年,就能成佛。他于是躲到一个人迹罕至的深山里苦修了。到第三年最后一夜,他已有了明显的证量。这时,他听到一阵不合时宜的女人哭声。

那天,也下雪,也刮风。场景也和那个“空行母”入村时相似。

久爷爷说,那和尚再也入不了定。那哭声,总能钻进耳朵,总能扰乱心灵。和尚虽知道这深山的雪夜里,那哭泣的女人,只会被冻成冰棍。但他还是心坚如石,像《西游记》中的唐三藏一样滑稽。

他用被子捂了头,倒撅屁股,憋了气,等待那哭声被冻死。

据说,与此同时,另一个才修了三天的和尚也听到雪中的哭声了。他想,算了,我也不成佛了,救人要紧。

次日,苦修了三年却仍是凡胎的和尚吃惊地发现:对面,有尊金光闪闪的佛。他后来才知道,对方只修了三天。

这个故事,将伴随我一生。

虽然威风凛凛的张屠汉的骨头和那可怜的八岁小女孩同在一个洞窟里。但前者人称尸骸,后者被尊为舍利。前者不过污一点空间,后者却被视为重宝。相异的,是主人的心。

读懂这个故事,就读懂了走出岩窟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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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刚亥母飞走的前夜,风越来越大。纷飞的雪片织成毡了。这时,那个衣服褴褛的老奶奶走进了风雪中的小山村。

她没有太大的奢望:只希望,能借宿一晚。不然,她这把老骨头会扔到雪里呢。

那个老奶奶敲着一个个门,得到了一声比一声厉的呵斥。其中多是修行人,正念“阿弥陀佛”。他们最恨这不知趣的老鬼搅乱了口中成串的佛号。

据说最气恼的,是修证最好的王善人。他已看到他梦盼已久的阿弥陀佛。那是怎样的金光闪闪啊!阿弥陀佛举个金台。预示着,他将上品往生。正在这时,老鬼咣咣了。金台化成了眼中的金星。

“滚!”王善人吼。想来句恶狠狠的,怕造口业,便硬生生咽下了。

他看到那女人笑了。他奇怪:这老娘们,咋有这么亮的眼睛?

那个雪夜,可怜的老人微笑着阅尽了红尘。她仿佛失望了。全部善人的大门都终于紧闭了。他们的心很善,仅仅是容忍不了她的脏。他们甚至宁愿她脏死在雪中。

这时,那个因常杀生而罪恶累累的张屠汉说:算了,住我家吧。反正,我也干净不到哪里。

所有因缘,仅在此一念。

老女人于是告诉他。明天,你跟定那个女孩……

于是,张屠汉跟定了他们,便到了奶格玛净土。

从放下屠刀,到立地成佛,仅仅是因为那一点儿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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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也许还记得那个“鸡毛传帖”。

据说,宽三在临死前忏悔道,导致那抢粮事件的“鸡毛传帖”,是他干的。他只想让村里人吃顿饱饭,少几个饿死鬼,却不料叫几个人吃了铁大豆。《遗事历鉴》称,仔细算来,宽三还是干了好事,因为自鸡毛传帖后,村里除了有几个胀死鬼外,就再也没人饿死了。用几个人的挨枪,换来金刚家的最终活命,无论咋算,都是一笔合算的账。

这最后的忏悔,改变了宽三在村里人心中的印象。

又据说,阿番婆终于等来了她的儿子。只是她吃人已成了习惯,待她一棒敲死了儿子剔肉时,才从死者腿上发现了她非常熟悉的胎记。此后,阿番婆便长夜干嚎,其声如涛。她以哭夜叉的形式长留于世界,天长地久有尽时,此嚎绵绵无绝期。每到子夜三更,要是你侧耳聆听,还能听到她厉长的哭声呢。

还有许多据说,只是无法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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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世纪的某一天,在一个破旧的院落里,巨槐摇出了一地含蓄。久爷爷像喝米汤似的,慢溜溜地讲奶格玛的故事。他成了我的根本上师。黄昏的太阳,照着我,也照着那头毛驴。我和驴静静品味着,发出了会心的笑。

这是个土地般质朴的老人。

又是个空行母般神秘的老人。

可惜,世人都被外显迷了。

久爷爷凝了眸子,定定地望我。他沧桑的眸子里,映出的,却是我的世界。那里面,有天空般的澄明和劫火般的大乐。

久爷爷说他已怅望了千年。他保存着天地间最珍贵的一件东西,等待命运中某个重要时刻的来临。

守护那珍宝的,正是那两条大蟒。以此功德,它们被列入八部天龙,人称摩睺罗伽。它们忍受了焦渴,忍受了寂寞,忍受了千年里时时出现的皮肤瘙痒。它们用修成的天眼,观察着茫茫的虚空。二十世纪的某一天,它们终于发现了那人。他走出沙旮旯,走向未知的命运。经历了灵魂的炼狱之后,他精通了一种神秘的文字。在天大地大的红尘中,掌握这文字者,不过寥寥几人。据说,它源于心明的光明。

关于那人的故事,我已写入《西夏的苍狼》。

多年之后的某个滚滔着黄尘的大风天里,久爷爷庄严了脸,把那个西夏的岩窟里珍藏了千年的珍宝,交给一个叫雪漠的人。

那时,金刚家的天空依旧,但地貌已殊,沙在流溢,树已枯死。善良的人们也原形毕露了,瞪着贪婪的大眼,想敲骨吸髓呢。

而雪羽儿呢,则在一个无月的夜里,走出了那个岩窟。她终于找到了永恒,那是一个永恒的真理。它告诉雪羽儿:这世上没有永恒。多年之后,在经历了红尘中大同小异的灵魂炼狱后,她会在颂扬和唾星中融入法界。那她曾经绝世的容颜,被人们绣入了唐卡,成为顶礼的图腾。承载她思想的头颅,则被我用巨款买了来,制成标本,充当警枕。像那个吟咏了千年的杜鹃一样,每到我迷瞪的时候,她就叫:“醒来!醒来!”一口口血,吐自觉悟的心。

沧桑旋律中,拜月的狐儿鲜活为图腾——

霜风掠白了你的青丝

掠不老你的寻觅

点点梅花

夜夜射向天际

天涯路上无你的郎君

郎君是沧桑的雨雪

总是悄然而来

又悄然而去……

初稿完成于2000年9月

二稿完成于2003年5月

三稿完成于2007年4月

2009年3月定稿于凉州光明大手印精舍

2009年9月修订于凉州光明大手印精舍

2010年1月定稿于东莞樟木头大手印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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