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一九九二年三月

3月1日录

说起来话长了,我从头给你讲。人是怪东西,眼皮子前边的事记不住,脚后跟跺烂的事倒一件也忘不了。人都是怪东西!别问我上顿吃了什么,我不知道。要问就问有意思的事。没意思的事我一个字也不说,不信你就听着。兔崽子,咱们从哪儿说起呢?我嘴脏,你不介意吧?你真是个好孩子,我早就看出来了。

那天,我记不准是哪一年了,可能是戊申年。那天我去柳镇的码头上等邮差,去早了,跑到福居家的茶馆里要了一碗碧螺,一边吃一边看窗户。窗户对着河汊,来来去去的都是小船,船上有猪、酱菜桶和鱼鹰,也有个把女人一摇而过。我十六岁,喜欢看打架,喜欢看女人的脸蛋子和胸脯,当然,还有屁股。别跟我皱眉毛,你不喜欢看吗?这就对了。我早就说过,你是个好孩子。你知道不喜欢看女人屁股的人喜欢看什么东西吗?我嘴脏,可是我还得说,他们喜欢看茅坑里自己拉出来的屎!他们是蛆,让他们看去吧。我们是人,我们只看有意思的东西。兔崽子,你说对么?

女人立在船上过去,摇橹的样子让我在白天也止不住做梦,都是丑梦。我梦见自己贴着女人肥嘟嘟的后身与她一块儿摇,我和她摇成一个人了。不怕你笑话,我昨天还做了这种梦,可惜抱的不是人,是一只细巴溜长的野狐狸,是公是母我都没弄清呢!我说的事有意思么?

你要觉着没意思,我就不说了。这世上跟我同岁的人还有几个?我是一二年生人。一二年,你算算吧。他们和她们都在土里烂成了泥,不小心让人挖一块骨头出来,都给当成羊骨头和猪骨头,没人再拿他们当人。我该知足了。多嘴多舌不是好兆,老人多嘴多舌就是活不长了,那是老天爷在催他的命呢!

孩子,你把茶杯给我递过来。

谢谢,把痰盂也端过来。

你耳朵真大。

你有福。

你知道我的小名么?

我小名叫耳朵。

你摸摸它,像什么?

对,海参。

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我不怕多嘴多舌,不管死人和老天爷乐意不乐意,也得容我把话说完。我不比你们年轻人,说话的时间有的是,当一年哑巴也没关系。我是说一句少一句,一天也不能耽误了。我不能让这么有意思的事情烂在肚子里,我得说。实话告诉你吧,你爱听不爱听都没关系,我冲着这堵墙讲故事可不是一年两年了!

墙上有女人。

不信你看。

你是个瞎子!

我都懒得张嘴了。

那不是屁股,那是去年夏天漏的雨水。你不能用眼睛看,得用心。只要心思对了,闭着眼睛也能看见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你猜猜我现在看见什么了?

年轻人脸皮薄,我不能告诉你。

我看见了一个淫字。

淫,你懂吗?

福居家的茶馆卖水,还有一绝,是给茶客梳头。你刚坐下,小厮就凑过来解你的辫子,你在前边喝他在后边梳,哪痒痒了用手指指,梳子齿儿马上就能刮过去。别担心头皮渣子脏了茶碗,他早就往你脑袋上抹了黏糊糊的芝麻油了。闹不清老福居凭什么把两样不相干的生意做到一处,只知道人们都喜欢亮晃晃地从那里走出来,为了这点儿气派他们得多付两碗茶钱呢。

茶馆傍着柳镇的西街,走过码头的空场,是东街,那边花花绿绿的什么都卖,卖的最俏的是肉,女人的肉。那些把芝麻油味儿带过去的人,是穷酸的嫖客。他们办完了事还回来。一口气能喝干一壶茶水,喝够了把嘴一抹,一五一十吹嘘他干了什么,怎么干的。说得高兴了,他们能把条凳比做女人,手是手脚是脚地演起来。福居家的茶馆不光卖水梳头,还是个诲淫的去处呢。不为这个我也不去喝那么贵的茶。以后我才知道,娼寮里的茶更贵,用老嫖客的话说,一碗人血也不过如此了。他们嫖以前嫖以后为什么到福居那里去,你该明白了吧?

他们缺钱。

我也缺钱。我是乡下来的仆人。我是榆镇曹如器曹老爷家的奴才。曹老爷是远近闻名的绅士和财主,我不能给他丢了面子。我不喝本地产的绿针,我要了外省舶来的碧螺。我不看那些下作的比划,我看窗户外头的船,我看着船上的女人做我自己的梦。可是,茶客们的脏话我一个字也没漏掉。有人在吹牛,说他靠着一瓶洋酒,干了柳镇东街里最值钱的黑鹰,算那天他一个小钱没花,已经白操了她七天了。

老福居带头嚷嚷:杂种操的你放屁!

那人忙说:我要说谎就不是人,她贪酒!

老福居说:七天?除非你宰了她,**!

茶馆里笑翻了。我不懂什么叫**,可是我一下子想到了黑鹰的脸蛋子和两条长腿,脊梁沟里一阵酥麻。老福居的嘴可真厉害。他对我倒很客气,他知道我是谁。他给我续水的时候很小心,让我直觉着自己是个有钱人。

他说:耳朵,你们家老爷近来可好?

我说:托大叔的福,他老人家好着呢!

他说:你又上药铺了么?

我说:老爷让我买高丽参和枸杞子。

他说:初夏了还补么?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你是等邮差吧?别等了,萍水湾的饥民暴动了你不知道么?官船和商船一时上不来,没有一旬两旬的别想等着信。回榆镇去吧,见了曹老爷别忘了代我请安。你留心点儿,别让他瞎补,小心补坏了身子。

老福居多会说,把自己当成和曹老爷平起平坐的一个人了。实际呢,我们老爷见了他都不一定知道他是谁。福居的心眼还是不错的,他竟然不知道我泡在他的茶馆里是图什么。不怕你笑话,那些下作的故事可真叫我动心,我觉着我整个儿人都掉到东街人肉的香味儿里去了。我在白日梦里听到老福居说:你们听。茶馆里乱哄哄的。老福居又说,你们听呀!人们静下来,苍河上飘出纤夫的号子,吼的人不少,是一条大船。

大家跑出去看热闹,码头上晃着一大片脑袋和辫子。人群前边有许多灾民,他们刚才躲在柳镇的各个角落,听到动静都饿狗一样扑出来了。东街街口的石台子上浪着几个娼寮的粉妞儿,大红大绿,浑身上下都是不值钱的薄缎子,衣服样子不像本地那么肥,是从下游富庶地方学来的。我往后站,仔细看她们,我管不住自己的眼,它们太馋了,哪儿都想去,像贼的两只手。

苍河比往年枯了一丈,岸边都是泡白了的石头,水草趴趴着,像死人头发。纤夫踩着它们往上走,一直走上码头的石头台阶,拢岸时舱底刮了河床,泥浆冒着泡儿泛出来。饥民们像见了皇上,都跪下了,疯疯癫癫地叫唤:老爷赏一口吧!老爷赏一口吧!

船真大,不是客船和盐船,也不是米船。船的样子很古怪,中间有桅,船头上漆了鱼嘴和鱼眼。你去过苍河没有?那真是一个没头没尾的东西!它的下游是县城,是府城,完后是省城,再往后就流到外省去了。那时候我不知道海,只觉着河水不管流多远,也是在地皮的一条沟里来回来去地转悠,没有别的去处。那条外省来的船没有吸引我,我用眼睛撬娼妇们的沟子呢。大船的跳板咣一声砸在码头上了。

船舷里只有苦力,没别人。

饥民们突然改口了。

他们叫:亲爹!亲爹!赏一口吃的吧!

我想看看他们的亲爹是谁,一扭头看见跳板上走下来两个贵人模样的家伙。一高一矮,都是洋装,黑颜色儿,礼帽和斗篷也是黑的。他们让岸上的人吓住了。一片瘦胳膊!一片讨食儿的破碗!码头上活像长满了脏蘑菇。他们找不到下脚的地方。高个儿摘了帽子,一脑袋金丝头发,鹰鼻,鹄眼,白皮,我不说你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他是个地道的洋人。

这一回是岸上的人给吓住了,匆匆闪出一条道来。饥民们不再吱声,都举着碗往跟前凑。洋人一路走一路往破碗里扔小钱。矮个儿也在扔,施舍得不耐烦,一把抛出去了。贱人们抓挠着搅成了一团,只有疯狗才能打成那个样子。洋人丢光了小钱,随手扔了几块鹰洋。不要脸的饥民又叫起来,你再有灵性也猜不出他们叫什么。

他们叫:洋祖宗,您赏耷拉孙儿一块吧!

人饿到那个分儿上就不是人了。

那位矮个儿不是洋人,脸蛋子倒比洋人白净。他走过来的时候一直瞧我,走过去了又瞧瞧我,我也瞧他。我很熟悉他脸上愁眉不展的样子,可是我记不起这个垂头丧气的人是谁了。那时候,凡是有点儿文化的人都是这副眉眼,小学堂的教师,串酒铺的秀才,省城高等学堂的读书人更不用提了,你只要看他们的脸就知道老天说话就要塌下来,哪个也别想跑。

我真该死,怎么没认出他来。

他站在离我两丈远的地方不动了。

我们中间隔着饥民和娼妓。

他说:耳朵,是你吗?

我一下子弄明白了。他的脸真苦,我差一点儿掉了眼泪。我几步抢到前边,跪下来给他磕头。我很会磕头,脑门子在青石板上碰得嗡嗡响,又麻又晕,可一点儿也不疼。我把那些要饭的卖肉的吓坏啦。

你听过评书没有?

我最喜欢评书的最后一句。

咱们下回——再讲。

我该出去蹓弯儿去了。

他是谁,我明天告诉你。

又飞过去一架。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敬老院盖在这个地方。这地方安静。他们一定以为上岁数的人都是聋子。我可不聋,这是今天的第三十八架了。我刚搬来的时候很娇气,听到飞机的声音头皮都发炸。现在我习惯了,我把它们看成鸟。我看它们,就像在老福居的茶馆里看船。苍河绕来绕去,流到我头上去了。

我还是告诉你吧。那人叫曹光汉,是曹家的二少爷。他有一个远房舅舅在光绪的朝廷里做着外交官,攀了这层关系,老爷出钱把整天唉声叹气的二少爷送到西洋留学去了。曹家不指望别的,他们只害怕他窝在榆镇的盆地里变成古怪的人,变成疯子。他是甲辰年十九岁的时候走的,回来的时候有二十三岁了吧?他穿戴变了,身材也变了,没怎么变的是那张脸,还有那令人担忧的性情。他对我说:耳朵,是你吗?听声调好像他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好像他刚刚爬出来又得马上爬回去了!

二少爷是很可怜的一个人。

这是第三十九架了吧?

孩子,你坐过鸟吗?

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忘记告诉你了。洋人穿过柳镇码头的时候,东街口上的娼妇们一阵**。有个穿粉衫的娘们儿呀地惊叫了一声。她不是黑鹰,她叫白马。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地扭来扭去,好像孙悟空躲在她后边,要用金箍棒把她给支起来了。

封建社会怎么样!

女人就是女人。

女人是有很多名堂的。

她说:好一根洋!

去吧,祝你睡个好觉。但愿你早晨来看我的时候,我还活着。不管怎么样,有意思的事情还在后边,我要下工夫干到底。去休息吧,不要为女人的一句话害羞了。

千真万确,那是她的原话。

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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